书城短篇2006年短篇小说新选
5489400000002

第2章 姊妹(2)

那时她们还认不出对方,一直要等到三爷把她们唤醒,她们的一生才算真正发生了关系:共同拥有一个男人使得她们成了自己人,那感觉是如此迫近、微妙、疏离,使得她们即便隔着芸芸众生,也能一下子就有所感应。那个星期天的午后,温姑娘去人民医院找她的姐姐说点事一她姐姐在那儿当护士长。

走到医院门口时,她看见了一对母子迎面走来,那儿子叉腿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那母亲一手推车,一手扶着儿子。温姑娘看了他们一眼,突然愣了一下,她看见了那孩子的脸,眉眼紧俏,很像三爷;自行车龙头上,系着一根蝴蝶结。有一天她和三爷推车走在郊外,闲来无聊她也曾在车龙头上系过一根同样的蝴蝶结;自行车是“永久牌”的,有点旧了,铃档挂了下来。

温姑娘的心突然狂跳不止,那是三爷的车,她认得的。三娘一边抚慰刚打了针的儿子,一边从温姑娘身边走过了,突然,她警惕地回过头来,完全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知道有人在打量她。这是一个年轻姑娘,肤色微黑,生得匀称健康;三娘曾不止一次向我们族的“皮条客”打听,她男人的相好长什么模样,当得知对方得一绰号叫黑牡丹时,她表示,她抽空要会会这个蹄子,“抽她两巴掌”,她从牙缝里舔出来一根菜叶,恶狠狠地吐在了地上。可是那天,在这场历史性的会面中,三娘一开始的表现却使自己失望,看见仇人,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就没了力量,只觉得浑身瘫软,一双手都在簌簌发抖。

直到她看见对方也和她一样,一张脸木木的,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三娘这才镇静下来,她咳嗽了一声,伸手在儿子的衣服上掸了掸,说道,毛头乖,我们现在就去机械厂找爸爸,让他陪着我们去看电影,传达室的大爷要是不让进,你就说,我爸爸叫许昌盛。三娘的声音温柔甜蜜,她自己听着都觉得不像话,那是一个幸福的妻子和母亲的声音,是她多少年来都不再体验的。她静静地瞥了一眼对手,她的神情悠远自信,充满了一个正派女子对一个烂货的同情和鄙视。

温姑娘一阵头晕目眩,这场较量兵不血刃,却以她的失败而告终,短短不到一分钟,她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了两三眼,她输了。温姑娘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她的身份是那样的可疑可鄙,她算什么,她在那个黄脸婆的眼里充其量只是个姨子。她摇摇晃晃走到离门诊部不远的花圃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她把手指抠进泥土里,喊了一声妈妈,呜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三爷的这场恋爱在两个女人之间引起的仇恨,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事后他翻来覆去地想:女人这类物种真是莫名其妙的。

不知从哪一天起,温姑娘再也不去相亲了,她铁定心来要让自己成为一个老姑娘,三爷觉得很烦恼。事实上,自从他老婆介人这事以后,他这恋爱就有点谈不下去了,整个人也变得焦躁了。现在三爷很老实了,二胡也不学了,一下班就回家,心不在焉地和妻儿说说话,两个小孩在玩玻璃球,老婆则不太搭理他一家里都没他这个人了。到了温姑娘那边三分钟不到他就心事重重,摸摸这儿摸摸那,温姑娘看了,不由得哼了一声冷气。三爷搓援手,说,我不是这意思……温姑娘低头坐着,都懒得看他,一双手把毛衣织得飞快。

男人懦弱到这份上,老实说她实在有点瞧不上。三爷拉一张椅子坐在她身旁,望着门外发了一会儿呆,一切恍若一场梦,从前她是多省心的一个姑娘,事事都为他着想,他们常在一起计划未来,她就说,不着急,我等得起,离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能太伤了她。三爷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现在不能离婚,家里的那个没什么过错,身边的这个可爱可怜,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只为自己感到心疼。他伸手拿过毛线团,放在手心里窝了窝,琢磨着该说两句体己话,不知怎么话题就引到了她相亲的事上,三爷说最近你姐姐怎样,不再跟你介绍对象了?温姑娘迅速侧过头来看他,眼神犀利,就像刀刻,三爷这才知道,他又一次说错了话。

他现在简直不敢说话。温姑娘说,你现在还敢提这个茬!三爷低三下四地笑了笑。温姑娘的一双眼睛定然地盯着门框,半晌才说道,迟了。三爷扶着膝盖想站起来。温姑娘把毛衣摔在地上,冷冷地问他,想回家了是吧?三爷挂着脸不说话。温姑娘再也忍不住了,多少天来的屈辱使得她声泪俱下: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现在让我去相亲!玩够了,想甩了,是不是?你们夫妻两个合伙欺负我一个,回去问问你婆娘,她都干了些什么,她还跑到我单位去告黑状,你回去转告她,我什么都不怕,让她告去吧!你这男人我是要定了。

三爷目瞪口呆让他惊讶的不是他老婆在告状,而是温姑娘的泼辣相。女人怎么都这样?一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三爷从温家走出来的时候,手抄裤袋,朝天轻轻吐了一口气,现在他解脱了,他再不必对这姑娘有什么愧疚心了他不怕她跟他闹,他只怕她对他好。回到家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两个小孩在哭吵,他心里发烦,顺手在老大的屁股上拍了两下,三娘奔过来不让了,她把儿子护在身后,也不说话,只把一双眼睛狠狠地看着三爷。那是她的儿子,他凭什么打?他刚从骚货那儿回来,凭什么拿她的小孩出气,就凭他那一脸晦气相?三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天髙地远,人生竟是这样的没趣味,他刚建立起的那点家庭责任心,就这样飞了。那一刻,他心里空得就像出家做了和尚。

我们家族的人后来都认定,大概三爷就是从这一刻起,有了逃遁的决心。三爷整整失踪了三个星期,他躲在一个朋友家里,也不用上班一他们厂正停产停工;白天他们走走象棋,晚上谈点爱情人生,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在他失踪的那段时间,我们全族上下急得鸡飞狗跳,只担心他是寻了短见,三娘和温姑娘更是昏天黑地,两人都发现,她们爱着这个男人,这爱是另一个不能给的;她们也想独占这个男人,所以在寻人的同时,她们也免不了争风吃醋,互相诋毁。尤其是温姑娘,她差不多快疯了,按说她这种身份,怎么着也得避点嫌疑,可是她全然不理会,甚至动用了她姐姐婆家的关系,派出了一支民警小分队分头寻找。

三娘最看不得她仇人的贱样,那是她的男人,哪儿就轮得上这婊子说话的份儿!她恨得哭了一场,眼睛都充血了,第二天她到底没忍住,带上娘家的几个兄弟,忙里偷闲到温姑娘家里走了一遭,她让她的兄弟们把门,自己进去了,和仇人撕扯了一番。温姑娘坐在地上,她蓬头垢面,起先她也还手,后来她就不动了,任着三娘胡抓乱烧,拿指节在她的额头上敲得咚咚作响。温姑娘是那样的安静偶尔她抬头看了一眼三娘,直把后者吓了一跳。她的神情是那样的坚定、有力量,充满了对对手的不屑和鄙夷。

三娘模模糊糊也能意识到,这女人是和她干上了,从此以后,谁都别指望她会离开许昌盛。三娘突然一阵绝望,坐在地上号啕哭了起来。二十天后,三爷被找到了,不得已结束了他的隐居生活。天上一曰,人间十年,三爷出来以后,整个人就变了,他一副离尘世很远的样子,对于他和两个女人之间的烂摊子,他突然理直气壮地退出了,好像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让她们闹去吧,有一次他不耐烦地跟我们族人说。

随着三爷的退出,这场男女关系就变成了两个娘们的较量;其实三爷也不是真正退出,他还得回家睡觉,要不就去睡温姑娘,我们都看得出,三爷不那么自寻烦恼了,因为他现在谁都不爱。温姑娘的头生子就是在这一段怀上的,她做出了这一生最惊世骇俗的一个选择,把孩子生下来,于爱于恨都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怀孕的时候很是吃了一点苦,知道要被单位除名,所以主动递交了辞呈。

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整个1姻都在议论这件事她成了我们这儿的传奇。说不上人们是以怎样的眼光来看我的温姓三娘,首先,她生得漂亮,为人端庄;虽然出了这等丑事,她也算不上浪荡。当她挺着肚子走在街上,她脸上的平静尊严使得人们慢慢嗓了声,那不是一般孕妇的尊严,那尊严里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她也不张狂,平时自己买菜烧饭,要是在街上碰上熟人了,偶尔她也会说说怀孕心得她一手叉腰,一手抚在肚子上,虽然静静地说笑,人们也听得四肢竖起了汗毛。怎么说呢,这女人已经超越了无站,她一脸的圣洁,让人觉得害怕。是什么使温姑娘变得这样坚强,我们后来都认定,她的心里有恨一其时三娘正在四处活动,想把她告到牢里去,可是这么一很有可能就会牵连到许昌盛,三娘就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温姑娘听了,也没有说什么,淡淡地笑了笑。

我们不妨这样说,温姑娘的下半生已经撇开了三爷,她是为三娘而活的,事实证明她活得很好,她一改她年轻时的天真软弱,变得明晰冷静一她再也没有男人可以依靠,心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活着,要比黄脸婆更像个人样,随着小女儿的出生,她身上的担子重了许多她在家门口开了间布店,后来她这店面越做越大,改革开放不久,她就成了我们城里最先富起来的人,当然这是后话了。我的温姓三娘从不后悔,她度过了不平凡的一生,活得很有劲道一和人斗,其乐无穷,说的就是我的两个三娘啊。她们像一胞双胎的两姊妹,或是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彼此相辅相成,阴阳共生。在温姑娘怀第一个孩子时,她姐姐为她从乡下找了一个保姆,我们许家也偷偷派人来照应。

温许两家达成了妥协,孩子姓许,又托关系报了户口,反正许昌盛只有一个,就这么两边都糊着吧,也不分大小的。

温姑娘其实一点都不在乎她有没有名分,当她姐姐把这一切都搞妥以后,她淡淡地说,何必呢,我又不是为了这个的。做姐姐的不禁泪落,大骂许昌盛。温姑娘笑了笑,说,这不关他的事。一一她坐在家门口,看着沿街走过的人群,许许多多男人的面孔和背影,从她眼前哗哗地淌过,她就像做梦一样,不禁设想自己若是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没现在这样圆满。这么想的时候,她心里分明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觉得这一回自己是战胜了她。对待三爷,温姑娘还是不错的。

她待他甚至比从前还要温柔,她一―到底,什么都不跟他计较,她也不吃醋,也不使性子,他要是回家去,她也不阻挡,隔几天他要是回来了,她也蛮开心,唠唠叨叨和他说些家常。三爷没那么重要了,因为她有了孩子,温姑娘搂着她的孩子,眼神温绵慈善,心偶尔也会酸楚,她知道,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她的一双骨血才是真的。我的黄姓三娘也适时调整了策略,不再和三爷冷战了,严酷的现实告诉她,失去了这个男人,就失去了对这场战争的控制。说到底,她这人的性格还是太外露,不像姓温的那样“阴毒”;她人生的最大一次失误,是没把她的仇人送进监狱,却让她张牙舞爪地弄个儿子出来,这是她犯的一个战略性错误,当时,她怎么就没想到叫她流产呢雇个人,迎面撞她一下,这活儿就干得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