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6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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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姊妹(3)

没有人能想到,我的黄姓三娘度过了怎样屈辱的一生,她好好的一个家庭被拆散,她的男人被别人占有她一辈子都被一个女人压着走。在她仇人生产的那天,她一个人躺在家里,孩子们都睡了,许昌盛肯定死去医院了,她开着灯,静静地睁着眼睛,脑子不太能动;窗外是冬天的凄风苦雨,一片残叶贴着窗玻璃晃了几下掉下去了。三娘觉得她的-生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心里充满了对一切生命的同情,也希望躺在医院里的那一对母子能静静地死去。3我的两个三娘就这样服从了命运的安排,认领了妻妾的身份,从此消失于街巷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不再剑拔弩张了。

战争是需要体力的,从前,她们已消耗了太多,都伤了,怕了,疲惫了。仇恨把我的两个三娘给毁了,但看她们满目疮痍的神情,显得那样的苍老、压抑、若有所思。在她们的后半生,她们很少有过真正的安宁,即便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下发呆,偶尔一想起对方,她们就会打个激灵;光天化曰之下,她们也是彼此的噩梦!仇恨也整个儿改变了两个女人使得她们对这世界的认识不是幽深高远,而是漫无边际。总之,伤害和不幸使她们有了一些智慧,就比如说,我的黄姓三娘偶尔也会沉思,自问人为什么要活着、人生有什么意思这样的高级话题。她一个人常常就哭了,背着人她不知哭过多少回,好像并不是因为什么,就是哭成了习惯,鼻子一酸就会掉下眼泪;她自顾自哭上一回,哭到舒服了,也没人看见,她就擦掉眼泪,干活去了。

而从前,她是多乐观的一个人,庸俗,愚蠢,得理不饶人,很让人烦的。我的温姓三娘从来不哭,好像她把这一生的眼泪都哭给了爱情,现在她吝啬哭一滴给任何人,况且她又是个生意人,最精于算计,常常她在店堂里忙到深夜,一个人走回家去,脑子一放松,就会想起城西头还住着一个女人,现在可能已经睡了,就会想起那张脸,她狰狞的神情,想起她的污言秽语,她抓住她的头发朝墙上撞的情景……我的温姓三娘并不愿意想到这些,因为这是黑夜,冰天雪地的,路上没什么人,她恍惚中难免会疑惑若是这世上只剩下她们两个,她的记恨便是没有意义的,她觉得荒冷。某种程度上,两个三娘最终也没能达成谅解,却对三爷抱有同情和宽容;说到底,跟男人是没法计较的,不在一个层面上。

经过了这些年、这些事,她们已经老了,不知为什么他却怎么也长不大,一遇事就往后缩,什么都不想承担,似乎他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疲沓懒惰的青年时代,好脾气,有点无赖,他是要等着女人对他负责的一她们对他,是爱过,恨过,鄙视过,后来就变成了包容,那简直是慈母式的,一概退到底,最后就变成无条件的了。不得不说,三爷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度过了一段平静时光,他终于可以相安无事的两边都敷衍着,这边住一阵,那边住一阵,想住多少天就住多少天,再也不会有人跟他哼唧,我们族人都说,三爷是彻底的自由了,他自己也很满意,觉得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他终于安抚了俩女人,使得她们就像俩姊妹。

然而三爷在两个家庭的身份毕竟显得怪异,怎么说呢,他有点像个亲戚,他虽是五个孩子的爹,两个女人的丈夫,但是大家都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一孩子们称之为“出差”。假若他哪天“出差”归来,孩子们则显得异常的高兴,做母亲的也会额外多添几样菜,温壶酒,这时候家里差不多就像过节了。过年的时候,三爷就不那么随意了,他很注意时间的合理分配,尽量不伤任何一个人。就比如说,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他一般都在大房那边的,虽然心里也有点愧意;到了年初五一我们称作“小年”,他一般就陪着二房了;这表明他心里确实有底的,并不会因为好恶而乱了伦理,就连他生病住院的时候,两家也是轮流侍候。三爷从査出癌症到去世,不过半年时间,虽然被瞒了真相,他也模模糊糊能感觉到。

每天躺在病床上,窗外能看见一角蓝天,满窗的梧桐绿意使他想到生死,不知为什么有时也会很平静。他并不惧死,放心不下的还是他的身后事,牵牵拌绊那么多的关系,他希望五个孩子能平安无事,至于两个女人……他看了一眼来医院探望的我的父母,说,多照顾她们。三爷的声音是那么轻,我当时站在他身边都不太能听得清;他憔悴多了,目艮镜也不戴了,双眼直往里凹,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看见什么,反正他说话不太有力气了。他嘴唇又动了动,我母亲俯下身听了一会儿,一走出病房,她就捂脸流泪,因为三爷说的是,他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思。我们一家三口站在医院的一棵老槐树底下,发了一会儿呆。

我那年十六岁,第一次知道人世竟如此麻烦牵扯,一下子都无从说起。大概三爷早就乏味疲惫,只是他很少提起,他这一生为两个女人所累,活着对他来说没太大的吸引力。三爷死在那年冬天,在送火葬场之前,我们族人都希望两个女人能见上一面,就是说,在火化那天能一起出席葬礼;这个建议被黄姓三娘妹断然否决了,大概她以为,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她才是许昌盛明媒正娶的妻子。

温三娘既不能堂堂正正地参加丧礼所以火化那天清晨,她五更不到就起了床,叫醒了两个孩子,带上事先备好的纸线,披麻戴孝,几步一痛地就走出了家门。那天地上都结了冰,天上寒风呼呼吹,他们娘儿仨叫醒了火葬场的看门人,到停尸房守着三爷,一直到天亮才离开。是的,他们先举行了葬礼,虽然没有外人,却是一家人最后聚在了一起。温三娘抱着丈夫的尸体只是流泪,她跟丈夫说,我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不跟她计较的,要不我今天非来哭场,看她能拿我怎么样?她拉着丈夫的手,又抚了一下他的脸,静静地抬头看窗外,那眼睛里全是狠毒。我们基本可以认定,两个女人在三爷死后的日子里,仍在发生着某种联系,她们一直不能将对方忘怀,并把这种惦念维系了一生。

两个三娘都告诫过自己的孩子,不要跟仇人的孩子来往,然而亲情着实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平时倒也罢了,但凡遇上事,他们身上流淌着的同一个男人的血液就使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尤其是几个小的,年岁都一般上下,又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平时遥相对望,早已心生好感好奇,彼此都有勾搭之意,只是碍着母嘱,不好下手。所以一旦逢着哥哥妹妹被人欺负了,那岂有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理,早就急不可待地冲上前去,借此表明自己的心迹,重叙兄弟手足之情。就连黄姓三娘自己,有一次经过学校门口,看见温姓的小女儿被几个坏小子围着撕扯,她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过。

温姓的女儿那年不过十岁左右,生得玲球剔透,很得一些坏孩子规觎,男孩对女孩表达爱意的方式不过是把她堵住,你一拳我一脚的打骂一通。起先,黄姓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直到看见那女孩被打得缩在墙角,捂着头,她这才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扯住一个孩子的耳朵把他按得跪在了地上好歹给她仇人的女儿复了仇。这事让黄姓有那么点不舒服,它勾起了她心头的旧痛,这女孩长得越来越像她的父母,她脸上的神情哪一样不是那对狗男女的?她生气懊恼了好一阵子,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了,若是还有第二次,她照样还会这样,那是她丈夫的女儿,她怎能看着这孩子受人欺侮而袖手不管?两个三娘的再度相见,还要再等上一些年头,其实她们也谈不上相见,只是恍惚中觉得有那么一个人,还不及对方反应,她们就巳经避开了。

这次的惊鸿一瞥给了两个女人太多的打击,她们看到对方老了,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人,若不是毛头堂哥做参照,她们撞在一起怕也未必能相认。我的毛头堂哥那年三十三岁,巳下岗多年,生活的艰辛使他变得老态疲备他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

那天,温三娘看见了这对母子,还不待自己回过神来,就本能地转过身,拐进了一条小巷,她是那么慌张,几乎逃窜一般,一路疾走,气喘吁吁,走到没路可走了,她才四下里看看,倚着一面土墙稍稍喘了口气。她站在土墙前估摸着总有几分钟,或是个把小时,脑子晕晕乎乎的不太能相信,这孩子才几年不见,怎么就变成这样,想当年许昌盛和他一般年岁时,却是嫩得能抬出水来一温三娘再也不敢把思绪放在她的仇人身上哪怕一丁点儿,她仇人全然一副老太太的模样,使她感到很伤心。一路上,黄三娘都在问她的儿子,刚才恍惚闪过的人影可是“那女人”?她眼睛有点花,没怎么看真亮,只记得那妇人体态臃肿,和从前的那个俏丽模样完全对不上号来。我们族人都说,两个女人大约就是从这一面起,互相有了同情,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对彼此的疼惜,就好像时间毁了她们的面容,也慢慢地消淡了她们的仇恨。

我不太认同这种说法,我以为她们的关系可能更为复杂一些,她们的记恨从来不曾消失,她们的同情从开始就相伴而生,对了,我要说的其实是这两个女人的“同情”,在多年的战争中结下的、连她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谊;命运把她们绑在了一起,也不为什么,或许只是要测试一下她们的心理容量,测量一下她们阔大而狭窄的内心,到底能盛下人类的多少感情,现在你看到了,它几乎囊括了全部,那些千折百转、相克共生的感情,并不需要她们感知,就深深地种在了她们的心里。据听说,两个女人后来都伤心得落了泪。

温三娘为此大病了一场,她躺在家里足足一个星期,中途把女儿叫到床前,尽管作了很多铺垫,那一句话说出来还是让她羞愧:她仇人没闺女,她想让女儿将来给她仇人送终(我们那地方的风俗,有儿有女送终,一生才叫周全温三娘说,她老了,没事你常去看看她,儿子媳妇哪有贴心的?她跟我也就这样了,对你她是不会计较的。温三娘抱着女儿痛哭,她就是觉得屈恨。她和“那一个”所共同经历的痛苦屈辱,丧夫,仇恨,不幸的生活……她们早就不分彼此,合二为一!她们简直是白头偕老。我的温姓三娘再也不会知道,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使她们纠缠在了一起,她为此很感苦恼。

那么后来,我的毛头堂哥到“温氏绸布店”帮工,再后来,他和大房的两个兄弟都成了这家店面的股东;我们不能借此就以为,两个女人从此就没了芥蒂,事实上她们一直讳莫如深。毕竟历史不应被忘记,这也是对自己的尊重。温三娘为她这一义举找了很多理由,她逢人便解释,她心胸并不开阔,实在是看在许昌盛的份上一他儿子的事她哪能不管?这话我们也就听着,总觉得不尽如此。

因为这一对娘们儿的事,我们后来都烦了;两个冤家虽然一口一个许昌盛,其实许昌盛未尝不是真正的第三者,她们的相识才是宿命,她们的恨堪称深仇大恨,她们的同情相知如海深可是她们又从不承认。生活以它不可逆转的方向滚滚向前,把她们像沙子一样想带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她们于其中虽然挣扎扑腾,可是从不分离,她们是两粒抱在一起的沙子。

原栽《中国作家》200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