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娘笑:“你有洁癖。”“洁癖也是毛病吧?”“天才总有毛病啊。”接下来的事,进一步证明了赵小青的不平凡。八月底,也就是他即将毕业回临汾前,苏娘和他合作,把自己平生最得意的钢琴独奏曲《一朵云》,改编为了钢琴与埙单乐章奏鸣曲:《两朵云》。我看过他俩的试奏,今天还留在记忆里的,是苏娘触键时君王般的大气象,和埙的缠绵、不哀怨。两朵云,一朵携着另一朵,往上、往远而去了。当然,这也只是我的记忆了,《两朵云》其实要比我能用文字表达的,神秘和复杂得多了。但音乐只能被它自身所表达,一切文字、图像的转述都是很拙劣的,何况我只是年复一年修撰档案和年表的人。《南音院史》引述《南方晚报》的新闻报道,清楚地记录下在一九六五年暑期进修班毕业晚会上,《两朵云》作为压轴节目公开演出,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掌声长达十分钟。随后,南方电台两次播放了这首奏鸣曲的录音。赵小青从党委书记手中,领到了一纸优秀毕业证书。
但他没有返回临汾,而是作为助教,留在了作曲系。就连我这样屁大的男孩都晓得,是苏娘为他争得的。苏娘为庆祝《两朵云》首演成功,在家里开了个小型的酒会,请了书记、院长、作曲系的几个同仁、邻居,包括我全家。宾主正举杯要碰时,书记忽然对着墙壁“噢”了一声,大家一齐掉头看过去,墙上贴着一张桑桑的画:长空中,两朵揭云撞在一起,击出一道青色的闪电来。
赵小青住在单身宿舍,但感觉他就住在苏娘家。我任何时候去找桑桑,都能碰上他。他巳经很随便了,趿了拖鞋,哼了兰花花,不仅是客厅,也到其他房间串,书房、客房、苏娘卧室、桑桑卧室、厨房、洗手间……这使我觉得,推开每一扇门,都能看见赵小青:他存在于每时每刻针地方。但阁楼除外。有一回,赵小青当桑桑和我的面,提出要上阁楼看看,苏娘说:“算了吧,危险。你给他们做个表率,啊?”不过,苏娘似乎已离不开赵小青了,就像两朵云,总飘浮在同一块天空中。我曾隔着门,听见赵小青在苏娘卧室里用英文叫她,她在咯咯咯娇笑。那个单词我一直都记住,过了多年,我才晓得,这是:“甜心”。一九六六年四月底,苏娘去香港和同父异母的弟弟相聚。临走前,托付赵小青照顾好桑桑。
据我看到,赵小青很尽责,除了烧饭,还收拾房间,给桑桑洗衣服,检查作业,督促弹琴,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有一晚,桑桑刚在琴凳上坐下,楼下传来铁茫铲鹅卵石的声音,铲子每插进石头,都是一声尖厉的聒噪。桑桑瞄了一眼赵小青,他的嘴已在哆嗦。荷塘边要砌几个供休息用的桌凳,工人连夜加班,以赶在五一前完工。桑桑的手放在键上,没摁下去,她在等。赵小青也在等。等铲鹅卵石的声音停下来。果然停了一会儿,一个工人骂自己婆娘懒,一个工人骂自己婆娘骚,接着铁铲又插进鹅卵石,铲起来。声音尖厉地响了好一阵,好像永远都不会完。赵小青解了衬衣的扣子,一颗一颗,都解了,那声音还在响……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把阳台门一掌掀开,冲工人、铲子、鹅卵石,大骂了一声,用的可能是临汾的方言:“我尥你娘的匹!”苏娘终于回来了,拎着大包小包,一口托运的大皮箱子。她的脸晒得更黑更亮,见到桑桑、赵小青的时候,我也在场,她不能拥抱赵小青,就紧紧拥抱我,偏头看着他。她用劲真大,我差点被她挤压而死。她的身子也更烫了,像赤炭一样在灼灼地燃烧。
她还带回一只亮晶晶的收音机,小心翼翼包在塑料泡沫中。她把天线拉开,摁了开关,调到一个波段,里边传来一个老男人低沉、忧伤的歌声,伴随着贝司的拨弦……苏娘说,这是爵士乐。赵小青说,美妙极了。他跟着哼,闭上眼。今天我都得承认,他哼得非常有味道,好像那老男人从匣子里走了出来。但桑桑更感兴趣的,是塑料泡沫。她掰了一小块下来,在掌心里擦了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跟苏娘一起跨进南音大门的,是《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在第一批被揪出来的人中,有书记、院长、苏娘。在小礼堂批斗书记时,他破口大骂,整死不低头,有个资料室的造反派拿了报夹子,其实就是中心剖开的木棍,猛打在他膝盖上,他腿一软,噗地就跪倒了,革命群众掌声如潮,喝彩不已。
院长是个小提琴家,满头花白头发,从前虽是领导,却不问俗事,总叼着烟斗,昂首看人,心中装的,只有娇妻、爱子和亚沙海菲兹,后者是他唯一崇拜的神。
这一回他吃了大苦头,管弦系一个年轻教师,也是他的学生,曾被他屡屡指责音准出错,现在,学生挥铁榔头把他左手五指都敲成了骨折,大笑:“我看你准去吧!”苏娘一如去年此时,依然红裙拖地也不低头也不反抗,不要人揪、不要人推,自己上了台,任南音的师生们批斗。她的脖子上吊了一块白牌,上写:“反动学术权威!”一个教民歌的女教师再给她挂了一串破鞋子。她都无所谓,镇定如山,好像这些都是不存在。她只是拿双眼在人群中寻找,一个一个地看。我拉了桑桑也挤在人缝中看她,她看到了我,一扫就过了。也看到了桑桑,多停留了一会儿,也移走了。我再是小屁孩,也晓得她要找的人是谁,赵小青。赵小青这时候被隔离了,关在南音二食堂一间小棚屋里思过。棚屋里堆砌着松柴,挂满成片的腌肉、风干的鱼,赵小青拿着一根笔、一张纸,发了三天呆。
那三天里,松柴和鱼肉一定给了他灵感。松木是好木,可还是被劈了;鱼、肉都是餐中的盛品,可当刀俎的偏偏是别人。三天后,他给造反派头头写了一封信。第二天又一次批斗苏娘时,赵小青登上了台。苏娘侧脸看了他一眼,眼里是说不出的疑惑,永远解不开的谜。赵小青也不让开,直视了苏娘片刻,一脚就把她踢翻到了台下。台下哗然骚动,秩序一时大乱,拳头林子一般举起来,无数的嘴巴在喊:“打!”“打!”“打!”但根本无法分辨,人们是要打苏娘,还是要打赵小青。造反派头头是敲大鼓的,有的是气力,但他恼怒地大叫“肃静”,也没把局面控制住。最后,他去提来一把消防斧头,一斧头砍在主席桌上,会场才逐渐静下来。
我吓傻了,在人缝中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拉着桑桑就跑了。但桑桑看不出有什么惊慌样,她被我拉着跑的时候,还回了几次头,朝着台上在张望。她望不见母亲,因为母亲被踢倒了。她望的必是赵小青,她要好好把他望一望要把他的每个细节都印在大脑里。我在编撰二〇〇五年版的《南方音乐学院院史》时,再次阅读了三十九年前那次批斗会纪要,赵小青发言的内容,主要有三点:一、他早就怀疑苏娘是美蒋特务派遣回国的一条美女蛇。但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须亲口尝一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他下定决心去接近苏娘,时时刻刻监视她,寻找她搜集情报和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铁证。二、苏娘有一只最现代化的小型收音机,用来接受美国和台湾的指令。
但他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她发送情报的所有渠道,所以一直不敢打草惊蛇,而这也是直到苏娘被革命群众批斗后,他仍然三缄其口的原因。但有一点能肯定,前段时间苏娘借口去香港探亲,其实是亲自传递最重要的情报,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即将爆发的核心机密:她剃光自己的腋毛和下身体毛后,把情报写在上面,等毛长出来后再出门。如果不信,此刻就可以现场验证。
三、苏娘从事特务活动的秘密场所,就是她家的阁楼,那儿对谁都不开放,但他坚决相信那儿就是罪恶的渊薮。我父母和作曲系的老师都坐在第一排,后来据他们回忆,当赵小青讲完第二条,躺在地上的苏娘抽搐了一下,她艰难地撑起来,裙上、脸上、手上,满是灰,她举一只手指着赵小青,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却泪如雨下。她的样子,和几分钟前已经决然不同,皱纹顷刻间烙满了眼角和两颊,皮肉松弛,看起来完全是个风尘中的老婆子。赵小青把脸扭开。造反派头头则冷笑一声,呵斥苏娘把手收回去,否则立刻叫人扒了她的裙子,把她的罪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苏娘闷声闷气,仰天大叫一声,一头撞在舞台的棱角上。苏娘撞破的头,鲜血喷涌。天麻麻黑的时候,她死在了医院里。
赵小青夺了造反派头头的权。头头指责赵小青是大滑头:你凭什么怀疑苏娘是特务,要去形影不离地监视她?赵小青理直气壮反问他:我赵小青三代贫农,儿童团员出身,天生就是査人底细的,你什么出身?你是什么种?!头头发了怵,不敢回应。他父亲是川东小土地出租者,舅父在重庆开有三大间当铺,看过电影、小说的人都晓得,当铺的当,就是伸向穷人的血盆大口。头头跟狗屎一样培掉了。在苏娘还没断气时,赵小青就带着一拨造反派去苏娘家的阁楼找罪证。很多看热闹的人都跟在他们屁股后边跑,那种兴奋、暄腾,远远超过了三十年院庆。苏娘家门关着,有人递过消防斧,喝声:“砸了!”但赵小青一摆手,慢慢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把门一推,门带着优雅的润滑,叹息般开了。
几间屋子打扫得非常洁净,地板经过细心的擦拭和上蜡,映射着下午淡黄色的光,餐桌上的青花瓷瓶,还插着粉吓啸的百合,一点看不出女主人这些天正经受着痛苦的折磨。相反,就像她在静候着某人的归来。在我的记忆里,那屋里还恍然有她发嗲的声音在唱着,“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赵小青是何等样的天才,他自然是能听到的,因为在这感人的静逾中,他发了好长一会儿的怔。那递消防斧的人碰了碰他肩膀,他才如梦方醒,领头上了阁楼。楼梯弃弃响,迅速就把静逾惊破了。据后来那个递消防斧的人向我描述〈他退休前一直是南音的炊事员,现在在养老院天天搓麻将久阁楼狭窄,大概只容得下一张床。但地板亮堂得像是一面铜镜,两扇大玻璃落下来,一直接到地板上,从这儿看出去,整个南音似乎尽在掌握中,而桑园里那块荷塘,就像一脚就可以跨过去。但赵小青讲的那些特务的秘密工具,一件都没有,只有一堆崭新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在靠南的一侧:一套银灰的西装,两件雪白的衬衣,一只纸盒子,装着鳄鱼皮的皮鞋,还有几个亮晶晶的小匣子,盛着皮带、领结、别针、钥匙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