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匣子边,卧着一排威士忌酒瓶。顺着酒瓶,铺着一袭紫色的婚纱。那个炊事员把婚纱提起来,但他太矮了,婚纱一多半还拖在地上,皱成了一团。赵小青铁青着脸,骂了声“我垃你娘的匹”,甩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苍老的前炊事员多年后在向我讲述时,还拿揉馒头和搓麻将的手捂住半边脸,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赵小青搬进了苏娘的家。当然,他其实住这儿已经辑久了,不同的是,现在他是主人了,是一个人。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我觉得是有些可怕的。大概为了壮人气,他把这儿兼做了造反派的总部,白天不断有戴红袖套的人经过我家门口,上楼去找赵小青。他接见他们,听取汇报,或者召开冗长的会议。晚上,往往是后半夜,我睡了很久了,醒过来,还听见他在头顶上踱步,从这间房踱到那间房,有时会踱到天亮。我父母收留了桑桑。他们给我在客厅铺了一张行军床,让桑桑睡在我的房间里。但桑桑坚决不干,她要睡客厅。父母只好依了她。
我和她一起上学,放学,回家,吃饭。不过,学校也在闹革命,到处都乱得很,常有老师刚下课就被揪出去挨斗,哪个学生如果逃学不来,可能也算一种造反吧,没人来管。我是不想上学的,桑桑无所谓,但我父母总是把我们往学校轰,学生不上学,这怎么可以呢?有一天晚饭时,赵小青忽然敲门进来了,我父母的神情有点紧张,我们都瞄了眼桑桑,但桑桑双手抱在怀里,定定打量赵小青,非常的镇定。赵小青的穿着,依然整洁得如一个有洁癖的人,头发一丝不乱,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但眼里有过度疲惫带来的亢奋与充血,红得怪吓人。但他说话还是挺客气,甚至带着恳切的歉意。他说,楼上设了总部,乱糟糟的,多有打揽左邻右舍了。我父母忙说:“哪里哪里,革命需要嘛。”他矜持地一笑,慢慢走到桑桑跟前,把腿顶在饭桌边俯瞰她。她朝上迎着他的目光,嘴里反复嚼着一口藕丁。
赵小青叹口气,说:“桑桑,回家吧。”桑桑沉默着。赵小青说:“你是你,你妈是你妈,你身上没有美蒋特务的血,何况,你还是个小孩子……跟我回去吧。”桑桑依然不说话。赵小青说:“我有耐心等你的。”桑桑站起来。她站起来也只齐到他的胸脯下。
她张开嘴,他说:“桑桑……”噗的一声,嚼碎的藕丁全喷在他脸上。桑桑说:“你等死吧。”我头一回吃惊地发现,桑桑和她母亲既非血亲,也差着三十以上的年纪,但两人声音却极为相似,沙哑、低沉、厚实,无比的坚定。赵小青拿手把脸抹了抹,闭了眼,深吸一口气,转身走掉了。
我父母怕桑桑会出事,千叮呼万叮咛,要我任何时候都要跟她在一起。回了家,他们必把门闩死,不放一个出去,也不放一个进来,就像抗日战争中的堡垒户,暗藏了八路军的伤病员。但桑桑就如一条鱼、―只猫,常常一眨眼,就从我眼皮下溜走了。有一回,我们放学回了桑园,秋风吹得黄叶簌簌发抖,荷塘里嗖地蹦起一条青鲤鱼!我唤了声桑桑,没人应,扭头看时,连个人影也没了。我不敢大叫,心里正发急,天上落下一根枯枝来,我仰头一望,见桑桑正坐在树杈上。我立刻来了劲,我下河上树的兴趣,远远大过念书写字,当即扔了书包,抱住树干,嗖嗖嗖往上蹿。看看就要抓住桑桑的脚了,只听得树枝咔咔地响,她已经双臂长伸,攀跃到另一棵树上了。这一招我不会,只得傻傻地发呆。后来我问她从哪学来的功夫,她双手一摊,意思这有什么好说的。
在桑桑的枕头下,母亲收拾床铺时翻出一叠画,画的都是赵小青,正面、侧面,拆零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最多的是耳朵,细得不能再细,耳轮、耳屏、耳蜗、耳鼓膜……应有尽有,就像在开耳朵的干杂店。母亲悄悄问我:“是什么意思呢?”我老气横秋地答了句:“研究他。”母亲很徒异,默然半天,滴下泪来,说:“可怜的,她脑子乱了……把她盯牢些。”我嗯了声,认真执行着母训,就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警觉着桑桑的动静。
但,就连神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何况我。夜晚,有秋虫在桑园里叫着,跟雨水一样催人人眠,我昏沉沉睡去。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到窗户嘎吱一响,我惊跳起来,疑心桑桑偷跑出去了。冲到客厅,却见她正从窗户进来。月光也跟着进来了,慷慨地给她披在背上。我懵懂中问她下楼去了吗?她伸一根手指朝上指。我吸口冷气,再想问什么,她用手把我嘴巴封住了。这是真的,在楼上的造反派聚会散了后,她翻到上边去了。她伏在窗户外,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一直都在观察赵小青。时间过去了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三小时,她看见他踱步,沉思,不住地叹息,在沙发上躺下,又突然一惊,忽地跳起身子!后来,他开了一瓶威士忌,又抽烟,抽很多支烟,都是吸几口,就摁了。
杯里还有半杯残酒,他随手搁在窗台上。还有一只烟头,也是摁在窗台上。熄灯后,桑桑悄悄伸手进去,把酒喝了一小口,把烟头拿走了。她把烟头拿给我看,月光下看见是牡丹牌。她叼在嘴里,吸了又吸。她的样子,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妖艳和刁蛮,这让我暗暗吃惊。我把烟头给她拔下来扔了。桑桑噘了嘴不高兴,我展臂把她抱住。她任我抱,她背上的月光冷若冰霜,她身子在我怀里不住地发抖,我嗅到她嘴里淡淡的酒味。我想起母亲的话,我说:“别再乱来了。”她轻声轻气地笑了一声,溜出了我怀里。第二天早晨,行军床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餐桌上留着一张纸条。桑桑写道:亲爱的阿姨、伯伯、小哥哥,我走了。
我不会回来了。我会记住你们的。母亲差点当场就晕死。父亲赶紧给她掐人中,揩她满脸的冷汗。他宽慰母亲说,桑桑不是个一般的孩子,她肯定不会寻短见,过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她没处可去了,就会回来的。母亲松口气,见我呆着发傻,就扬手给了我一耳光,她骂:“我让你看住的人呢?”这是母亲平生第一次打我。桑桑失踪后的第十三个晚上(我们全家都在掰着指头算日子〕,过了后半夜,星斗满天,虫鸣偃息,黑暗里笼罩着说不出的静。
我反倒睡不着,睁眼听着头顶赵小青的踱步声。踱步声后来也没了,我想他该躺下了,我也该迷糊了。但就在这念头刚一闪过时,有吱吱的声音从桑树林里传过来。那声音并不太响,但又滞又涩,让人心慌,我睡意全消,后来干脆坐起来,等那声音消失。但它并没有要消失的意思,响得极有耐性,停了一小会儿,我刚重新钻进被窝,它又回来了,好像就在你的耳边赔噪。开始我以为是猫,或者一种奇怪的鸟,我就摸起来拣了个空墨水瓶在手上,推开窗户向那响声扔过去。
然而,只安静了一小会儿,我刚上床,声音又来了,显然不是小动物,小动物哪有这么胆大的!而且声音拉得更长了,艰涩得像一根锥子直往耳鼓膜里钻。我父母倒是睡着的,因为这声音并不足以把熟睡的人吵醒。但楼上,有脚步声在焦灼不安地团团转。就像是为了回应这脚步声,那吱吱声响得更加厉害了,难听得足以让深夜的失眠者眼胀,头裂,抠紧脚指头,挥拳头打墙!终于,一声怒吼压倒了一切:“我垃你娘的匹!”就在这一刻,我心中一片雪亮,是她回来了。若干年后,我在大学寝室里做了个试验,拿一小块塑料泡沫在玻璃上来回擦,并始终保持单调、不变的节奏,那难听的吱吱声,很快让同屋们塞上了耳朵,其中一个蹲下来,发千呕。他们瞪大了眼珠子,以为我疯了!然而我很明白,我只是为了以恶作剧的方式,重返记忆。
那种记忆的确是很疯狂的。将晚上当赵小青骂完后酿声消失了。楼上也悬安静了。赵小青,这个有洁癖的天才,追求声音的百分之百纯粹的音乐家一个一呼百应的造反派头头,终于被疲备所征的倒下睡着了。但,就在这时让人头痛的吱岐声又来了,这一次,是从上边发出的。
我张开耳朵听得非常地清楚:她爬上了赵小青的窗台,直接拿泡沫在他窗户上磨擦。我晓得要出事,就在我的意识飞转时,楼上传来玻璃猛烈的破碎声,一把斧头击穿了窗户,随后落进了桑园里。我的心揪紧了,她呢?这时候,桑园的住户陆续醒来了,但没有谁开灯,我依稀看见许多人肌在自家窗口,在张望着、等待着。就连我的父母,也披衣坐在餐桌前,各自抱紧一杯白开水。
现在是死一样的静,我父母的手不住发抖,开水泼洒出来,把他们的裤裆都浇湿了。安静大约持续了十多分钟,吱吱声又回来了,还是在上边响。赵小青大骂:我垃你娘的匹!他唱《泪蛋蛋泡在沙蒿林》的雄浑嗓音,此刻已尖锐得像一只毛发竖立的鸟了。但那泡沫摩擦玻璃的声音根本就不理会,依然不停地响着,既是挑衅,也是挑逗:它抵达了更上一层,到了阁楼了。第二天早晨落起了淅沥的雨水,我挤在许多人中上苏娘家察看了现场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赵小青满腔的悲愤已到了怎样的顶点:窗帘被撕了下来,茶几被踢翻,杯子、7欠瓶的碎片砸得满地都是。他是在一种无法控制的激情中冲上阁楼的,一只拖鞋掉在楼梯下,另一只拖鞋卡在楼梯的中间。他手上还握住一只威士忌酒瓶,因为斧头没有了,而酒瓶是他顺手可以抓住的东西。他发出的最后一声,不是骂,而是尖厉的长啸,酷似泡沫最终在玻璃上擦出了闪电来一他的身体冲开两扇大玻璃,把自己像炮弹一样发射了出去。
所有人都清楚赵小青是被那吱吱声给毁了,却没一个人能理解,包括直到今天的我,他哪来那么强大的力量,竟然射进了荷塘里,撞死在长满虎耳草和青荅的假山上。天亮的时候,他看起来好像还活着,倔强地站在水塘和雨水中,一手抱着假山,一手还紧攥着酒瓶的瓶颈。警察牵着狼狗慢吞吞地来了,但没有找到那个发出噪音的人,雨水把一切痕迹、味道,都冲洗干净了。何况,在那个乱哄哄的年代,一个人死于非命是不足为奇的。再见到桑桑,是一九七八年三月了,我刚考入四川大学历史系就读,而她回南音参加母亲的平反昭雪会。我父母、我,还有我的女朋友,都参加了。那天也落着雨水,桑桑全身穿黑,还撑了一把黑伞,脸上有了些细细的皱纹,但身子还很苗条,神色也跟从前一样,从容、平静,看我的时候白多黑少的眼睛里有一些迷糊。
我有点不相信,她曾被我搂在怀里,一身凉得发抖。她送给我父母一陶罐蜂蜜,说这是她亲手割的。她告诉我,这些年是跟着一群养蜂人在云南过的,那里天高地广,所到之处都很暖和,蜂蜜吃得多,人挺结实的。我女朋友悄悄对我说:“我不觉得这个女人是桑桑。”我微微诧异,问那她是什么呢?女朋友想了想,说:“她也可以是别的人,当然,也可以是我。”我没有听懂。她是哲学系的学生,听我讲过无数回桑桑的故事。桑桑告别的时候,我们像大人那样握手。她的手意外的一点都不冰凉,也不是温热的,是突然烧起来的那种滚烫。我眼里酿着一颗泪蛋,说:“留下吧。”
她把手抽出来,还是走了。后来她携母亲的骨灰去了法国,在巴黎跟舅父即苏娘的小弟弟一家团聚。在那儿,她学习教堂―玻璃画的仓昨和修复。二〇〇四年舅父去世后,桑桑移居东歌嫩第戎在翅利亚赖离义工,至丝婚。一九八二年我从大毕业后,放弃了去兰州参加西北第二考古队的机会,为照顾害慢性哮喘的母亲,回到了南音,编撰院史。我对音乐缺乏感受,但那些发黄的照片、干巴巴的年表,除我之外没人愿意阅读的会议记录、揭发材料、无人认领的书信、失踪者的日记……却让我听到若干不安宁的声音,仿佛唯恐被遗忘,倔强地要从字缝里边钻出来。其实没人可以遗忘的,因为回避也正是记忆在作祟:苏娘住过的房子被视为凶宅,无人敢居住;她和赵小青留下的天才之作《两朵云》,也没人愿意再演出。我会在每天下班关上窗户前,眺望一会儿南音的小礼堂、林阴道,更远处灰蒙蒙的桑园……我能隔着这大寂静,听到被埋葬的,哑声哑气的歌声。
原栽《人民文学》200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