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一西的疼爱,正如草原上毎个母亲一样,是愿意竭尽全力的,自从一西离开家,母亲的诵经声就没有停止过她为儿子祈祷,念诵平安经,盼望战事平息,儿子能够早日回到自己身边,娶妻生子,延续生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一西从小在母亲的爱中长大,深知母亲对自己的重要,母亲的爱胜于一切,他现在只有二十岁,仍然常常怀念年幼时代与母亲相依相存的温馨气氛,那时候阿妈说,男人应该晒太阳,太阳会赐给男人力气,男人是需要力气的。一西是男人,一西当然要晒太阳,少年的一西晒着太阳长大了,当一西能够举着上百斤的石碾转圈儿时,阿妈在阳光下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是,命运就是如此无常,你越是珍视的东西,越可能成为你的致命点,正是母亲的爱影响到了儿子,敌人知道一西的家史后,立即劫持他的母亲以要挟,声称如果一西不受降,那么他的母亲将死无葬身之地,如果受降,那一切可以宽大处理。一西毫无办法地妥协了,这一点上,他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知道母亲不能死在自己手里。他的十三个弟兄,一个也不肯离开他。他们是发了誓的,在同一个鼻烟盒里吸了鼻烟,手握在同一个木碗上对佛盟誓绝不背叛,拜在圣湖岸边,请求湖神保佑他们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有更甚于此的手足情分,跪在神山脚下,请求山神见证他们虽然未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决心。
于是他们一起受了降。他和十三个弟兄,受到了非人的待遇,但仍然没有像协议中的那样,获得与母亲见上最后一面的机会。甚至没有审判,敌人就在一个阔大的平地上,让十四个人一字儿排开,以一个班的兵力实施枪毙决定。周围站满了观众,他们心里默默念诵着晻嘛呢叭咪眸六字真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少爷、曾经的英雄、今天的阶下囚,被五花大绑地捆着,同年轻的同伴们一样,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一西依然穿着他那件黑色的羔皮大氅,这件大氅是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他从少年时候就一直穿着它,原来领口处的绸锻装饰也早已磨损,失去了光华,大氅长可及地,如今虽然被绳子捆着,但仍旧给一西平添了一层神圣的、骄傲的色彩。
就在敌人举枪射击之时,一西突然大吼一声,身上捆着的牛毛绳子啪啦啦断成几截,他扬起胳膊,那件大氅平铺在他的两臂之间,仿佛一只腾空而起的大鹏,把伙伴们挡在了身后,他说:让天底下所有人的罪过都由我来承担吧!行刑者们在最初的惊惶失措后,拾起被震落的步枪,重新开始射击。子弹无一例外地射向一西。一西一直敞着大氅,只听得耳畔子弹飞啸的声音此起彼伏,烟尘落处,大家惊奇地发现一西与伙伴们竟然都安然无恙。只见一西抖抖大氅,那些射在羔皮里的子弹哗啦哗啦地落在了地上。行刑者们目瞪口呆,彼此望着,不知该如何处理。
这时,一个男人走上前来,对行刑长官说:你们这样是杀不死他的,但我知道怎样才能杀死他。他笑着,声音冷漠而空洞。他在长官目瞪口呆的眼光中得到了鼓励,脱下脚上的靴子,走到一西面前,他说:侄子,你要受苦了。一西说:表叔,你的苦在后面呢。男人用靴子拍打了一西的头顶,他用肮脏的靴底熄灭了一西命灯的火焰,然后依次拍打了一西的左右两肩,以及前额和后脑勺,断绝了生命神、父神、母神、舅神和家神长久以来对一西的护佑。然后他帮着行刑长官把手枪塞进一西的嘴里,只听见一声闷响,一西的后脑被打裂了。随即一西的十三个兄弟也在射手彳1狂扫射的长枪下命丧黄泉。行刑者们仍然是不甘心的,他们一定要弄明白一西的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残忍地割开他的喉咙,发现里面竟和常人一样,没看出什么区别。
一西的表叔后来有一些奇怪的举止,不分白天黑夜,常常在牧场上疯跑不止,一会儿跑到山上,一会儿跑到河里,直跑得气喘如牛,累死累活,人们问他为何跑来跑去,他说有一只大鹏总是追着他要啄他的肉,他不让它啄,可是它偏要啄。你看你看,它又在啄了。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撕咬自己的胳膊,直咬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然后接着跑,跑得跑不动时,又咬自己的肉吃,他就这样把自己吃死了。后来听说在这之前家人曾经送他到医院检査过,检査结果说他脑中生了瘤,手术去之,犹不能治。原栽《小说月报原创版》2006年5月果密传奇六万分之一沈东子船到码头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一个船工跳上岸,把绳索绑紧,用当地话吼了一句什么,舱门便打开了,从里面拥出一群旅客,依次顺舷梯走下来,一个一个上了岸。子分拎着皮箱走出船舱,在踏上眩桥时,再次看了看船头。
没错,是“太阳五号”,他没有记错。尽管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是他想记住这艘船。人的一生似乎很长,可是值得记住的事情并不多,这些事情如同灵光闪烁的碎片,嵌在你的记忆里,因为它们的存在,你才能把不同年龄的遭遇区分开。子分想,要是下次再坐这艘船,他还想去甲板上寻找,虽然只是与那女孩相互凝视了片刻,但毕竟是一段记忆。可是什么时候才会再坐上这艘船呢,他也不知道。他坐上这艘船是偶然离开也是偶然。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他想他应该回头看一看。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回头。暮色中果然有位姑娘,站在船舷上望着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没有摇手,也没有说话。
是她,正是那个米黄色的人儿。他放慢了脚步,想再看看她,可等他停下来时,那个人影却不见了,好像他刚才看见的只是个幻象。他知道那不是幻象,只是她过于羞怯,看见他停住,便躲开了,就像她在船上躲避着他的寻找一样。他在这里上岸了,可船还要继续驶往上游,她也还要继续行走,还要在那艘船上度过一个整夜,明天早上才能到重庆。但他不一样。他只是一个偶然的过客,如果命运没有很特意的安排,他不会再上这条船,哪怕就是再上了这条船,他也不可能再遇上她。生命中有很多偶然,那些超越偶然的遭遇,属于命运的安排,不是人能想得清楚的。
他生活的地方离这条船艇离这条江也艇。这里肤江。他和她是长江里的两条鱼,两条擦肩而过的鱼。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好去记船的名字。这种做法也不是他的创造,古时候有人在河中掉了一把心爱的剑,却在船上做记号,后人以为邡古人很傻,其实并不明白他的心情。此时此刻,子分明白了那掉剑人的心情。“太阳五号”艘大型客轮,一年不分冬夏,按时在长江上来回行驶,从重庆到九江,又从九江到重庆,十天一个来回,如同恪守着命运托付的时间表。此时正值六月,五月的人潮已过,暑期的客流未到,因此船上旅客不多。晚饭过后,乘客三三两两散落在甲板上,有的吹风,有的看夕阳,有的望着岸上的树发愣。没有风,岸上的树也默默伫立着,望着船上的人。子分就在这时看见了她。她穿一件芒果黄碎花丝裙,站在船尾的栏杆旁,旁边有一把椅子,但她没坐。
客轮逆流而上,风飘动着她的头发,也飘动着她的裙摆。她用一只手摁在大腿上,以免裙子被掀起来,动作很滑稽,有点像梦露。别人都各怀心事,望着不同的方向沉思,没有谁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子分看到了。他不仅看到了,而且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上。其实他的目光只是朝向她的方向而已,他看着她秀丽的脸麻,完全陷入一种奇异的冥想中。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要是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相信。这种体验只能深藏于心中。这时候那芒果黄女子扭头发现了他,似乎有些惊奇,两人相互凝视了几秒钟,她的脸上浮出一个笑,同时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在这一瞬间,他觉得她真是美丽,从侧翼投过来的一抹金色余晖,落在她年轻的脸庞上,仿佛给她罩上了一层光环。依照他的习性,他本来会顺着这微笑,上前跟她搭讪几句,笑着问她从哪来,去哪里等等,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他忽然转身走回了自己的舱位好像想躲开她,害怕她发现自己内心的秘密。
这天晚上他彻夜未眠,眼睛一直盯着在舱壁上晃动的月光。他想到了很多很多,想到了自已生命中出现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想用各种记忆冲淡眼前的景象,可无论想到什么,想得多远,最后在眼前闪现的,还是那个芒果黄的人影。他决心在第二天,无论如何也要跟她说几句话。可是不巧得很,次曰天空灰蒙蒙的,上甲板散步的人少了很多。子分一次又一次地从船头找到船尾,又从船尾找到船头,还从底层找到顶层,都没有结果。他特别留意她是不是换了衣装,并从值班的小姐那里得到确证,客轮在行驶途中没有靠过岸。应该能找到她吧,他一边在船舱中间寻找,一边想。起初他还比较有把握,老想着见到她时,该说些什么,最好还是先说说对三峡的感觉吧,女孩子喜欢这个话题,当然也要相机行事,视情况决定说什么好。可随着时间推移,直到下午还未见她的踪影,他忽然明白了,这是命运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他不仅不会再见到她,甚至连昨天的相遇是否真实,都很值得怀疑。可临到下船时,她忽然又出现在船炫上。一个小时后,子分离“太阳五号”已经很远了。
他坐306路巴士离开码头,在城市东南角下了车。这片街区餐饮业比较发达,尤其是中低档次的餐馆,加起来有好几十家。顺着一只灯箱的指引,他走下长长的台阶,找到一家小旅馆。生活中有个玩笑,总好过什么也没有。他一边想着,一边就走进了旅馆。这家旅馆是由七十年代的防空洞改造而成的,那时担心俄国人会来空袭,毎座城市都挖了许多这样的防空洞。如今俄国人不会来空袭了,防空洞都派上了其他用场,大的改做商场,小的开了旅馆。这也是一个玩笑,是命运跟国家开的玩笑。他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同时看见门口有个登记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盘腿蜷缩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只杯子,正跟旁边一个不戴眼镜的男人聊天,说的是本地话。他能听懂个五六成。他们在说养鸟的事,说养鸟挺花钱,尤其是养漂亮的鸟。
那戴眼镜的男人懒得看他的身份证,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就扔了一张表格给他填。
表格上的栏目,无非是姓名、性别、籍贯、年龄、工作单位和身份证号码,他这辈子已经填过无数次,就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烂熟于心。他写得飞快,一口气没歇就填完了。在把表格递过去时,他听懂了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们谈的不是鸟,是女人。过道黑乎乎的,房间也很黑。他摸到墙边的开关,摁亮了灯。那灯贼亮,他都有点受不了,眯缝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这种大地深处的光明。
天花板上有一层蝴蛛网,一只蚊虫由于受到灯光的惊吓,一下扑到了蛛网上,正扑扇着翅膀,进行微弱的挣扎。房间非常逼仄,一张床占去了三分之二的地方,剩余处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只茶几,茶几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层薄灰,隐约可见老鼠爬过的痕迹。子分为什么要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呢?当然不是因为喜欢这里。住在这里的人,都不会喜欢这里,都有自己的原因。他选择这家小旅店,有两个原因,一来这里靠近那些餐馆,二来便宜。其实便宜才是真正的原因,不过如果非要跟朋友解释,他总是会强调头一个理由。
他在这片街区有一些朋友,都是推销酒时认得的,真要说起来也算不上朋友,只是生意上的搭档罢了。可是如今这世道,谁还有那种纯粹意义上的朋友?所有的朋友都因为可以利用,才成为朋友,连老青这样的兄弟,都喜欢谈论钱。子分也喜欢谈论钱,但有的时候,他真的觉得很孤单。他站在床前,看着那只挣扎的蚊虫,感受着地下室里特有的宁静。没有钟摆,没有老鼠,什么也没有。因为什么也听不见,耳膜很绝望,开始感到疼痛。不过这只是初到地下室的感觉,待他稍微适应,他忽然分辨出,在这寂静中,还是有声音的,那是一种水流的声音,夹杂在细微的水流声中,还有一个女人在哼着小曲!他循声走进过道,拐了三个弯,迎面飘过来一阵潮热,原来是洗澡房。
澡房只有一间,男女住客都可以进去洗,墙上挂着热水器,水管结合处坏了,漏出来的水浸脱了好大一块墙皮。澡房里有个年轻女子,正弯身在洗一件粉色内裤,小曲就是从她嘴里哼出来的。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显然刚洗过,上身穿了一件青花衬衣,上面的两颗扣子都没扣,一边肩膀上露出胸罩的吊带。下身是一条黑色短裙,短裙下是两条光裸的腿。见子分走过来,她也不闪避,一边就着水搓裤子,一边斜瞅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翘。他装作路过的样子,朝她笑笑,走开了。她也笑了笑。他注意到她穿的是一双高跟凉鞋,前面露出一排圆润的脚趾,趾甲涂成了粉色。凭着这些日子走南闯北的经验,他知道她是干什么营生的。这种女人在客店里很多,她们以客店为挣钱场所,客店也靠她们招徕客人,甚至还从她们的收人里提成。他回到房间,感到了一种诱惑,全身开始燥热,久违的欲望在身体内部义蠢欲动,逼迫他摸出了一支烟。他看懂了她的眼神,也明白她嘴角翅起的意思,在这方面他有很高的悟性。
老青在聊起市面上的传闻时,说如今的导演挑选漂亮女演员,是这样跟她们谈话的,先让年轻女孩在自己面前坐下,然后抽出一支烟放在烟盒上,女孩若明白,就会把烟插回烟盒,表示同意导演的某种要求,双方在旁人毫无察觉下达成默契,于是接下来演什么角色,就容易确定了。翘起嘴角和插回烟盒,都是同样的意思,都表示对男人有所求,愿意用身体做交换。可这毕竟个陌生的地方,得万分小心才是。这家旅店虽然小,不像星级宾馆那样,过道上安着摄像头,但到处也都有人监控,总有人在控制着整个局面,而且旅店越小,陷阱越多,客人进来得守规矩,稍不留神就会成为孙二娘砧板上的肉馅。在这方面他是有过教训的,有一次在一座县城的小客栈,他只是朝一个碰招展的姑娘吹了声口哨,那姑娘就笑嘻嘻走到他跟前用手去探他的裤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