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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还能干什么(2)

晚饭吃到一半,消息就反馈回来了,确实有家在工商局注册备案的丁丁面包房,位于金水区红旗路37号,法人代表是谢韵哲。苏武一再表示感谢,而葛乔惠一再表示这根本不算个什么事。随后,她说,这样吧,我重新给你安排个住的地方。不等苏武表态,她又说,你不用客气,那是我们的业务单位给我们留的长包房,就在农业路上,离你要找的红旗路不远,这样方便些。不知为什么,苏武就是感觉这个举手投足间自信从容的葛乔惠和他记忆中的葛乔惠不是一个人。他想,如果那两块冻疮斑还在,也许感觉会比现在亲近些。

“你找的这个人是个女的吧?”葛乔惠冷不丁来了一句。“何以见得?”“谢韵哲难道是个男人?”“我要找的那个人不叫这个名字,谢韵哲也许是他后来改的名字,也许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要见了之后才知道,总之我要找的是个男的。”“他到底是你什么人?”“是老早以前的一个朋友,五六年没见了,一点儿联系也没有,只晓得他在郑州开了一家面包房,店名叫丁丁,昨天无聊时突然想到,就跑过来找他了。”

葛乔惠狡黠地微笑着,显然不是很相信这样的解释。苏武也觉得这样的解释连自己听起来都那么唐突,不可信,可真要从头说起又觉得特别费劲,于是他干脆说,其实这都只是个幌子,主要还是想见见你。葛乔惠快速瞥了苏武一眼,短促但很用力,接着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可能是酒精和话语的双重作用,她脸上有了红晕。苏武依稀看到了那熟悉的冻疮斑,由此也对那张脸感到亲近了一点儿。饭店里声音嘈杂,食客们普遍容光焕发,几个小朋友绕着桌子互相追逐嬉笑着。

邻座的那一桌客人不断地起身碰杯,搞得很有气氛。苏武猛然意识到今天是大年初三。他探身冲着葛乔惠问道:“你不回去吃饭不要紧吗?”“已经和家里打过招呼了,没事的。对了,你结婚了吧?”“你呢?你结婚了吗?”葛乔惠愣了一下,说:“是我先问你的,你还没回答我呢。”“结什么婚啊,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谁愿意嫁给我这样的人啊。”葛乔惠的手机响了。她歉意地朝苏武笑了笑,身体离开桌子,靠在椅背上接电话。虽然听不清说什么,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工作上的事,并且是她的下属打来的。通话的过程长得要命,当她说话的时候,她不断伸出一根食指在桌子上方指点着,幅度不大,但斩钉截铁。

苏武想那根手指要戳到自己身上肯定很疼,同时,他觉得对面刚刚亲切起来的那张脸又变得陌生了。接完电话葛乔惠连说不好意思,苏武说看来我来得确实不是时候。“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真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跟谁都不联系,大家也联系不上你,你以前还算活跃,打篮球,踢足球什么的,经常能在操场上看见你,后来一谈恋爱就缩进俩人世界不出来了。

我还记得那时你们俩吃饭、上课、自习都腻在一块儿,好像后来还在外面租了房,是不是?而且一”葛乔惠的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号码,然后直接冲着电话呵斥道,怎么回事,已经跟你说得够清楚的了,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说着站了起来,走到离桌子远一点儿的一个角落。苏武寻思着等葛乔惠打完这个电话怎么结束这顿晚饭,显而易见,后者的思绪和话题正在往时间的纵深处倒溯回去,这是苏武害怕的。如果非得谈点什么的话,他情愿和她谈谈现在的生活。可回到住处能做什么呢?冲个澡,躺在床上看看电视,然后想办法睡着。其实时间还早,完全可以去那个红旗路37号看一看,然而自己好像没有足够的热情。

事实上苏武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急于找到黄一丁。6只在葛乔惠安排的酒店住了一晚,苏武就搬回了原来的小眉州宾馆。第二天中午,葛乔惠扑了个空,在电话里一个劲问苏武是什么意思。苏武能说什么呢,只好说是因为不愿再给她添麻烦,那样他会心里不安。葛乔惠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苏武感觉她会说出难听话来,可最后她只是说了句,那好吧,-电话挂了。苏武在地图上找到了金水区,却没发现红旗路,问宾馆里的服务员,她们也不是本地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也没说清具体在哪儿。一个脖子很长真让人担心她脑部会供血不足的女服务员建议他去问出租车司机,他们是活地图。

另一个看起来要聪明一点儿的女孩说,有问的工夫,直接打车去不就行了。宾馆门口就机着一辆等生意的出租。苏武从打开着的副驾的窗口探进去半个身子,展开地图,指着金水区那一块问司机知道红旗路吗,司机看都不看,很不屑地一拍方向盘,说,看什么地图,我就是地图,说吧,去红旗路什么地方。看上去这位司机老兄真的是张活地图,他的车很少走大路,而是在小街小巷里拐来拐去的,边开还边做着现场注解,从这边绕一下至少少吃了两只红灯,这样走少说也少走了500米。

苏武并不想对此表达谢意,而且对一个男人絮絮叨叨个不停颇为反感干脆把脸别向另一边。丁丁面包房不大,外部装修得相当卡通。苏武站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可以清楚地看见面包房临街的操作间里有个穿白衣戴白帽的年轻人在做蛋糕。黄一丁真的在里面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做出远离妻儿跑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生活的决定?这一片是一个居民区,沿街底层是商用房,基本都是一些服务于附近居民的日常生活类的店铺。苏武在马路这边站了有半个小时,其间进去买了一只面包。黄一丁没在店里,只有两个围着粉红色围裙的女营业员在聊天。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上写着法人代表:谢韵哲。

这是个女人的名字吗?还是黄一丁的新名字?如果是女人,那么她和黄一丁有关系吗?或者两个女营业员中的某一个和他有关系吗?他离家是因为女人吗?吃完面包,苏武又进去买了一盒酸奶,顺便问了一句,你们老板是叫黄一丁吗?第二天一早,苏武刚从街角处拐上红旗路就看见了面包房门口的黄一丁。他顿时停下了脚步。尽管是冲着见黄一丁而去的,可真见着又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了。在火车上他反复想过,始终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做法。他当时就想,等看到人了可能也就知道怎么往下进行了。只见黄一丁双手背在身后,两眼平视着前方,愣愣地好久也没动一下。

事情的异常顺利让苏武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乏味无趣,怎么能连一点儿曲折也没有,真是的。反正此刻人就在眼前,是走上前去阴阳怪气地叫他一声“姐夫”,还是冲上去给他一拳?或者找个地方心平气和地谈谈?谈谈,能谈什么呢?能说得出来的就一定是真相吗?五年过去了,一个真相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一个主动从正常生活中出走的人还能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吗?即使回去,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吗?再说,现在的黄一丁是个无从安排其在苏家位置的人,把他拽回去又能怎么处置他呢?那么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呢?苏武问自己,难道仅仅是为了确认一下黄一丁还活着?

接连三天,苏武都在吃过早饭后坐13路公共汽车到文化广场,然后慢慢步行到红旗路,在丁丁面包房对面站着,站累了或者冷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回宾馆,下午吃过饭后再来站一会儿,再回去,这一天差不多也就过去了。他甚至连去街上逛逛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夜里,躺在宾馆的床上,苏武不禁自问,如此无聊的生活和在家发呆于本质上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你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更为现实的问题是,这次出远门差不多花掉了苏武两个月的生活费外带一个月的房租,这也许只是某些人吃得还不够尽兴的一顿饭钱,或者一次高潮后随手拍在床上的小费,但对他来说是一次放血。

当然这点血不足以致命,但肉痛啊!如果不出点意外或找点意外就这么回去,苏武想自己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的这次远行。第四天,葛乔惠打来电话问他离开郑州了没有,苏武说正要走,但这两天的票特别紧张,别说卧铺,连座位票也买不到。葛乔惠说,这很正常,在正月十五之前什么票都不好买。我看这样好了,如果你不急着走就慢慢地买吧,如果很急并且不怕麻烦我的话,我可以帮你买。没错,她是这么对苏武说的,语气冷淡,带着明显的嘲讽。这是苏武更为陌生的一个葛乔惠。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脑部,仿佛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不重,但带有明显的侮辱意味。他当即就想回她一句,去你妈的,不用你管。

他使劲咬着牙关,提醒自己,别冲动,千万别冲动。葛乔惠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过分了,口气缓和了下来,说,我看还是我来想办法吧,反正今天是走不成了,明天,明天怎么样?“你不用操心了,我自己想办法吧,就这已经够麻烦你的了。”

“苏武,你真没劲,和老同学来这一套。有必要吗?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明明知道你来了,想走走不了,我能不管吗?”苏武不知怎么对应。他想自己确实挺没劲的,千里迢迢地来了,一个电话把人招来,又莫名其妙地不辞而别,还净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苏武,”葛乔惠的语气恳切,听起来还有些痛心疾首,“你是故意这样的吧,让别人难堪,让别人不舒服。你让别人不舒服,难道自己就舒服了?”这最后一句话把苏武逗乐了,别人不舒服,我怎么会舒服呢。

“唉,我本来都不打算再给你打电话了,但昨晚想想觉得气不过,你大老远地跑来,作为老同学接待一下是应该的,但你好像想得太多了,把事情搞复杂了。”“你说得对,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喜欢把一件本来挺正常的事搞得不正常,把本来还算有趣的事搞得无趣,把本来闭着眼睛就能过好的曰子搞砸,与其说是跟别人过不去,不如说是跟自己过不去。”“对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没有什么要找的人,那只是一个借口,我说过了我来就是想见你。”电话那头无语。这句话出现得太突兀,冲击力太大,估计把葛乔惠撞了一踉跄。

苏武想她肯定愿意相信这是真话,但理性告诉她这不是真话。苏武感觉刚才涌入头部的血已经一点儿一点儿回到了正常的位置,现在血液上涌脑子发热的是她葛乔惠。“见了你后发现-在的生活比我预计的要好,所以我想还是掉头走吧,这样对你更好。”葛乔惠大概完全蒙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苏武听凭着虚假的激情的指使继续道:“来见你我是下了很大决心的、离开学校后,虽然一点儿联系也没有,但时常想起你。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非得让人绕一个大圈子才明白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应该去珍惜的。

当然,我也知道,一切为时已晚,即使这样,我还是鼓足勇气过来见你一面,我不敢想更多,就是见你一面,也算了却了我多年来的一个心结。”“你,这是在开玩笑吗?”葛乔惠问得分外迟疑。

“我这像是在开玩笑吗?”苏武都能听出自己语气中的委屈和由此带来的愤怒,他自己都被感动了,目艮眶发热,十几年未动的感情在那一刻恬不知耻地爆发了出来,“请相信我,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是一个随便表达感情的人,以前我一直认为大学里的那场恋爱已经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激情,再也不会有所谓的爱情了,那东西一辈子只会有一次。没错,我是那么认为的,所以后来我再也无法正视自己的情感,总认为是假象,不敢去面对。

面不面对,它越是在心里蠢蠢欲动,所以在新年来临之际,我对自己说,不管结果怎样,去面对它吧,真真切切地面对它一次,哪怕撞个头破血流呢。所以,我来了。”苏武已经完全不在乎是在对谁说了,他只是想这么一味地说下去,说下去,同时身上一阵一阵腿着鸡皮疙瘩。“也许是我理解错了。”

“你确实理解错了。”苏武一副不依不饶的口气。“那就算是我错了,这样吧,我也不在电话里空洞地检讨了,晚上请你吃饭给你赔罪吧。”

吃饭就算是一实在的事了吗?还是另有更实在的安排?自己是不是又想得太多了?电话在苏武手里温热着,他一屁股坐在火车站售票大厅门前的台阶上。吃饭当然不是主题活动,吃完饭,俩人心照不宣地来到苏武的住处,进门后走在后面的那个人随手就把房门锁上了,然后坐下,其中一个人坐在充满暗示的床上,他们接着饭桌上没有聊完的话题,其实心思早巳不在话题上面,俩人偶尔四目相交又迅速分开了,他们还是有些腼腆,跟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有关,终于有一次两双眼睛对上了,其中一个首先鼓起勇气朝对方走过去,他或她把手搭在她或他的肩上。

苏武的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扭过头去,两个年轻的武警战士站在他身后,起来,不要在这里坐卧。苏武机械地站了起来,机械地拍了拍屁股,等等,等等,自己刚才在电话里和葛乔惠都说了些什么?天气真的很冷。苏武缩着脖子,不断地猛搓自己的双手,眼睛在广场上逡巡着,希望能从人满为患的车站广场上找出一个黄牛来。要想尽快离开,看来只有这一条路了。

在车站广场上溜达了一圈,苏武发现人们的表情大致可以归纳成三种,一是神情焦虑的,再有就是表情麻木的,第三类貌似闲散其实充满警惕,他想最后一类人不是黄牛就是抓黄牛的。有个在人群中寻寻觅觅地走来走去的人让苏武就觉得很眼熟,走近一点儿后,他想起来了,就是他第一天到郑州在车站邮局主动要为他指路的那个人。此人极有可能是个黄牛,至少能确定其不是抓黄牛的。苏武机开一股忽然朝他这儿涌来的人流,快步走了过去。“有票吗?”“咦,是你。”

他的头发依然那么白面容看起来依然不年老。“有票吗?”“票,我哪有什么票。我又不是票贩子。”“那你知道去哪儿能搞到票?”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苏武,好像苏武是一只栽在他手里的猎物。苏武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看就看吧,看够了就告诉我哪儿能搞到票。但是这家伙看完后却不紧不慢地说道,哪儿能搞到票,还有哪儿,去售票窗口呗。“操,在那儿能买到,我还找什么黄牛。”“你找我有什么用我既不是黄牛也不认识一个黄牛。”“那你他妈的整天在广场上瞎逛到底在干什么?”苏武觉得自己受到愚弄,火冒了上来。

“干什么他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脸色随之暗淡了不少,“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什么意思?”“我还能干什么,你说我还能干什么。”他咧着嘴,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看起来沮丧极了。苏武有些不安,不清楚自己到底戳到了他什么痛处。不过他对这人为什么在广场上晃悠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和他多纠缠,他得尽快从人群中找出个把黄牛。苏武已经转过身去,可那家伙跟在他身后,嘟嚷着,你说我干什么,你说我能干什么?“妈的,你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爱干什么干什么。”苏武头也不回地扔给他一句。“那好,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