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来走出郑州火车站置身于人声鼎沸的车站广场,苏武再一次感到了荒唐,自己千里迢迢跑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寻找一个完全没必要寻找的人的真正动机居然是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和家人一起过这个春节。当然他给家里的理由是去参加同学会。离开大学十来年了,毕业典礼之后,大家怀揣着各自的理想扑腾着翅膀四散开去,据说飞得最远的那个到了非洲的博茨瓦纳。
应该都混得人模狗样的吧,反正再差也差不过他苏武。虽然阳光极其明媚,但苏武还是觉得很冷,仿佛这阳光只有亮度没有温度。他抬头眯眼冲着天空,直到眼球感觉到一种被压迫的胀痛才低下头来。现在是上午11点,平常这个时间苏武才下床,先插上电热水壶烧一壶热水,然后进卫生间磨赠个十来分钟。闭着眼睛刷牙的时候他依然还在想刚才醒后躺在床上想的问题,今天干什么?
这是每天都在反复问自己却永远也没有答案的一个问题。洗漱完毕,冲一杯蜂蜜水,一气喝下,然后端一杯加奶的咖啡到书桌前,边喝边继续问自己:今天干什么?有时候他会快速地把一切程序都解决掉,好像自己是一个工作繁忙生活节奏很快的人,好像有很重要很紧急的事在等着他去处理,只是当在书桌前坐下后,他发现自己确确实实是个无所事事的人。母亲每天都会问父亲:今天吃什么?父亲的答案通常有两种,不知道和随便。但到吃饭的时候,母亲都会很像样地端出荤素搭配营养合理的汤汤水水。母亲并不需要答案,她有能力和把握每天变着花样地伺候好家人的胃。母亲对饮食持久的热情令苏武又佩又难以理解。
母亲总是抱怨她退休后比上班时还忙,在她眼睛里有着做不完的家务,手上忙点她倒无所谓,关键是两个孩子让她的心闲不下来。先是苏武,好不容易研究生毕业了,有了个让周围人羡慕的工作,没干两年,莫名其妙地就背着家里把工作给辞了,转而研究起什么法国文学。三十七岁的人了,没个正经工作,也不打算结婚,住处还是租的,混得还不如一个高中毕业生,这书算是白读了。紧接着,苏武的姐夫黄一丁失踪了。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姐姐当年的婚姻是父亲的同事给撮合的。黄一丁是个中学历史老师,话不多,人挺老实,父母认定这样的人各方面都会比较可靠,不等女儿同意就先点了头。
婚后小两口好像生活得不错,反正从没把矛盾带到过苏家人面前。其实黄一丁失踪后,苏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地过了一年之后,已经差不多接受了这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结果。五年过去了,大家觉得黄一丁就是没死,也不可能再回来了。在法律的意义上,黄一丁也已经和苏雯没有了关系。眼下姐姐有了新的对象,家里人也达成了一种默契,那就是一切向前看,鼓励苏雯开始新的生活。只有苏武十八岁的外甥黄非坚信黄一丁还活着,而且在父亲失踪前父母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父亲的失踪不是一个意外而是某种人为的安排。这孩子甚至冒出父亲有可能是个长期潜伏在大陆的台湾特工的奇想,认为父亲和母亲结婚是组织的安排,是为了掩护他的身份。苏武早就劝过黄非放弃寻找父亲的念头。一个有家庭有孩子的人,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或者某种特别的不为我们所知的原因他是不会不回家的。换句话说,假使他还活着,他想回家,那么早晚有一天会回来的。寻找是徒劳的。可黄非说他要找的就是那个特别的不为我们所知的原因。不过苏武做梦也没想到最近网络上吵吵得沸沸扬扬的“寻父行动”的发起人竟然就是黄非。这孩子把能找到的黄一丁的照片都上传到了网页上,而网上回应“寻父行动”的帖子多得要命。
苏武不知道是这件事本身值得关注,还是现在的人真的无聊得只能在网上消磨时间了。大家出的点子提供的信息千奇百怪,有人把他认为可能是黄非的父亲的那个人的照片贴了上去,大概是用手机拍的,糊涂得像任何一个人的父亲。大家好像忽然发现自己身边有很多可疑的外地人,他们就算不是黄非的父亲,也是某个人出走的爹。也有捣糨糊的,慷慨地打算把自己的父亲贡献出来,还有把本"拉登、小泉、布什等等的行踪也拼贴到上面说是以供参考的。
当然也有表示质疑的,认为这只是一个主题明确更具现实感的网络游戏。苏武注意到有个匿名的网友提供了一条信息,说在河南郑州见过这个人,是一家小面包店的老板,面包店的名字叫“丁丁”,并附了一张用手初抓拍的照片。说实话,真是挺像了。在网上看到黄非上传的黄一丁的照片,苏武才想起姐夫原来是长这副模样的。一个失踪了五年、在派出所已经注销了户口和身份的姐夫,苏武认为没必要再找了。一个受丈夫宠爱婚姻生活过得相对美满的女人应该是有光泽的,看看姐姐那张在婚姻生活里越来越灰暗的脸,苏武就知道姐姐过得不怎么样。反而倒是姐夫不见后的这两年,姐姐渐渐变得滋润起来,偶尔甚至神采飞扬,说起以后的打算欲言又止遮遮掩掩的,看样子她的生活里充满着可能性和选择性。昨天上午,苏武是被楼下的鞭炮声吵醒的。
还不到十点,再睡肯定是睡不着了,是躺在床上践还是起来发呆这个问题让苏武又在床上躺了半小时。去找黄一丁吧,这个念头出现是那样突然,就像灵光一现似的。也许在这之前也曾想过,但也就想想而已,且不说这样的举动太过浪漫和不切实际,对已经找到了生活新方向的姐姐来说,哪天黄一丁真要出现了,她该如何去面对呢。久违的冲动让苏武一股脑儿地下了床,打开电脑,把从网上下载的网友提供的信息打印出来,然后整理了几样简单的行李,又往父母那儿打了个电话。他没有给自己斟酌的机会。不给自己思考的时间是不想让自己改变主意。从父亲在电话那头的反应中苏武感觉到了他的吃惊。老爷子的反应就是长时间不说话,看来吃惊不小。这实在不符合苏武的一贯做法,从苏武辞职的那一天开始,老爷子就认定他已决意脱离社会脱离过去的生活硬生生把好端端的前途葬送掉。
老爷子搞不懂儿子想干什么,也早就不打算去搞懂了。郑州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很大,苏武转了大半圈,发现在东南角上有家邮局,他进去买了一张郑州市旅游地图,然后找了个挨墙的空座坐了下来。地图这玩意儿空洞而具体,有一段时间,苏武很为它着迷。他买过很多地图,绝大多数地方他都没去过,并且也不打算去。在网上对照着对这个地方的介绍看地图一度就是他主要的娱乐生活。他纵容着自己各种在别人眼里既古怪又无意义的爱好,纵容着自己挥霍时间,纵容自己背离正常的生活轨迹用一种不管不顾的姿态活着,他无声无息,他淡漠地犹如一个旁观者般看着自己的生活。
有时候,苏武认定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什么也没干,也不打算去干,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偶尔会有一点儿想法,并因此短暂地激动上一阵,但在它落到实处之前,他的激情已经退去,只剩下焦虑混合着肆意挥霍时间带来的负罪感,让他感觉自己似乎正躲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默默地枯萎腐烂,同时却在内心滋生出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和自戕般的快感。他唾弃这种人生,同时却又是这种人生坚定不移的贯彻者。火车站位于地图的下方,也就是郑州市的南边。苏武手指着火车站的图标一点儿一点儿向上移动着。
黄一丁真的就在这张地图的某一个点上待着吗?他是离开苏州前就想好要来郑州的,还是后来才来这里的?他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地方?郑州偌大个大城市,能把他找出来吗?此刻苏武感觉自己就是地图上这根细长的游移不定的手指,它沿二七路往北,再往北,上到文化路,经过文化广场,来到北环路上,它移动着,它忙活着,可其实哪儿也没去。“你想找哪一个地方?”一个外乡口音在苏武耳边说道。
苏武转过脸去。在他右手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满头白发面容却不年老的男人正笑容可掬地冲他笑着。此人穿着休闲,两手空空的,身边也没行李。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车站附近并且主动热情地要给你指路不由得让人心生戒备。苏武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地图。“别误会,我不收钱的。”那家伙说着把手搭在了苏武座位的靠背上,同时上半个身子往苏武这边靠了靠,就像一个找同志谈话时极力想表示出平易近人的领导。
苏武的身子下意识地朝另一侧挪了挪,动作不大,但足以让对方感觉到他苏武不想搭理他。“想找哪里?”他一点都不见外地抓住了地图的一个角,身体顺势往苏武这边又靠了靠。后者为了和其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得不松开了原来扯着地图右端的手。苏武松开手之后,那家伙就像接到了接管地图右半部分的命令似的把他左手也伸了过来,捏住了地图的右下角。
这个男人的两只小拇指都留着很长的指甲,看起来很硬也很夸张。“说吧,要去哪儿?”共执一张地图的局面就此形成,它的出现是那么迅捷,并且自然而然,容不得当事人多想什么。由此,苏武也更加生自己的气。他稍一用力把地图从那家伙的手里抽了回来,在对方惊讶的注视下,抖了抖,折好,放在旅行包外面的便携层里,起身,还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服,然后提着包走了出去。他估摸着那人可能会追上来,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就此各走各的,毕竟俩人之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全是那人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如果说有冲突的话,也只是微妙的心理活动而已。苏武认为自己想得太多了。
走出去一大段后,苏武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广场上人很多,虽然视线一再被挡住,他还是看见邮局门口一个白发男人在朝自已这边张望着。看见苏武在看他,男人似乎有些迟疑。不知为什么,苏武觉得再这么看下去,那人会跑过来的,并且不容置疑地继续要为他指路,搞不好还会全程陪同他的郑州之行。事不宜迟,赶紧走人。礼在火车上,苏武就想到了一个可能对他此行有帮助的人―葛乔惠。他大学时的同班同学。
一个一到冬天两个脸颊上就生出两块冻疮的女孩。男生背地里给她起了个绰号:人面桃花。她的那两块冻疮是那么的醒目,通常她用整个春天和夏天让它们消退,秋天好不容易淡下去了,可是北方的秋天是那么的短暂,冬天很快又来了。所以从葛乔惠脸蛋颜色的变化中,大致能判断出眼下是什么季节。如果苏武没有会错意的话,那个女孩还曾经隐隐喜欢过他。不过当时他正热火朝天地和另外一个女孩谈着恋爱,无暇顾及她的感情。大学毕业,葛乔惠分配回了老家河南郑州。苏武记得她毕业后曾给他来过电话,说些什么想不起来了,反正是些伤感哀怨的话,反正说了很长时间。
苏武边接电话还边暗暗自责当初在学校对她过于冷淡,然而后来听说很多同学都在差不多时间里接到了她差不多内容的电话。十多年过去了,她还在原来那个郑州市外事办吗?每到冬天,那两坨冻疮还依旧如桃花般盛开吗?找到落脚的旅馆后苏武打114查到了郑州市外事办的号码并随即拨了过去。是一个男人接的电话,一听找葛乔惠马上很主动热情地说,葛处长不在,都放假了,初八她会来上班,有事请打她的手机。苏武抄下了葛乔惠的手机号码。这么简单顺利就找到了一个十几年没联系的人,苏武禁不住有些喜出望外。
同时也有些犹豫,真的要把葛乔惠像拔萝卜似的从十多年前的记忆泥潭里拔出来吗?萝卜本身倒无关紧要,他不愿触碰的是随之带出的泥巴。电话接通后,苏武说请问是葛处长吗?谁啊?苏武本来还想和她开个玩笑,但电话那头的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让他就此打消了念头。“我是苏武。”“苏武?”“想不起来了吧?”“真的是苏武?你在哪儿?”“在郑州。”“不会吧?开玩笑的吧?”“是在郑州:“大过年的,不可能,别开玩笑了。”“如果葛处长抽不出空来接见我,那就算是个玩笑吧。”
“真的在郑州?”“你不信的话,我用宾馆的电话再给你打一遍。”“你住在哪个宾馆?”“小眉州宾馆。在龙华路上,你知道吗?”“没事,我可以让人去査一下。真的来郑州了?你怎么会想到在这个时候来这儿的?”“一言难尽啊。有时间接见我吗?”“瞧你说的。你等着,我半个小时左右就到。”“真是没想到你会来。”“我也没想到。”坐定后,苏武发现葛乔惠脸上有淡淡的雀斑和细微的皱纹,却全无冻疮的痕迹。它们消失得那样彻底,就像从未存在过。葛乔惠比以前漂亮了,准确地说是有味道了。另外,她明显地胖了。她坐在椅子上,两只手不时地扯一下身上那件稍显紧绷的毛衣的下部,以掩盖腹部的赘肉。苏武直奔主题,说明来意。哦,是这样的。
葛乔惠稍一沉吟,说:“既然有营业执照,那去工商局一査就能査到,这应该没问题。”她一个电话就把任务下派给了别人。苏武注意到她打电话的时候眉头微皱,语气和表情严肃,目光炯炯,拽着毛衣下部的手自然地搭到了椅子扶手上,几个指头有节奏地扣击着扶手完全是一副领导的派头。现在这个没有了冻疮斑的葛乔惠处长让苏武觉得陌生。如果说苏武曾经对她动过那么一点点心的话,那是因为大学期间她相当自卑,习惯于低着头和人说话,习惯不发表意见,习惯埋头走路,习惯于走在人群之外,习惯被别人忘记。
这样一个女孩,当她看你一眼又红着脸迅速低下头去,就有不多的一点儿怜爱之情在你里油然而生。放下电话,把脸转向苏武后,葛乔惠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手也随之放回了小腹处,并扯了一下毛衣,但还是像个领导。苏武因此有些拘谨。“前年的同学联谊会,除了那些在国外实在赶不回来的,基本都到齐了。你怎么没参加?大家还说你来着。”“混得不好,没脸见人呗。”“什么混得不好,难压机没打算混。”“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我真的是不愿混同于大众的那种很有想法的人。”“反正你在学校的时候就跟大家不一样。对了,你跟那谁,还有联系吗?”“没有,”苏武回答得很快,仿佛怕她把“那谁”的名字说出来。“完全没有联系。”“在学校的时候,还以为你们肯定会结婚的呢。”
“就那么回事,大学里谈的恋爱有几个最终能走到一起的。”“还是有些可惜啊。”“没什么可惜的,真要结婚了,说不定现在也离了。”
“为什么这样说?”“我只是觉得有那样的可能性。”“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