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无月的夏夜,深邃的夜空中闪着无数的星星,比城里看到的要亮得多,也近得多。列车停在一片山谷里,四周都是黑黝黝的峰峦,山风扑面而来,显得格外凉爽。在列车的中部,已围了十来个人,我哥果然下来了,解放军的两位班长也下来了,下来的还有那位甲列阿姨,她吓得捂着嘴,远远地站着。蒸汽机车的司机用掏炉的大铁钩将被轧者的尸体从车轮下掏出来,几束手电光柱照着,那个场面真是太惨了死者的胯部被车轮斩断,两条大腿被甩出好远,而躯干却还留在两条轨道间,血肉横飞,一片模糊。只一眼,我自充好汉的勇气便烟飞灰灭,慌慌舰后几步,再不敢往前凑了。我哥在喋喋不休地对身边的人说话,他一定吓傻了,说话哆嗦着:“我……我哪知他会跳车呀。我看他上车后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就向他要票,他说弄、弄丢了,我让他去补,他又说身上没、没带钱。
我就把他带到了行李车。以前遇到这……这种事也都这么处理,有人就把钱掏、掏出来补票,真没钱的,再停车的时候,就把人交到车站处理。我哪想到,他一下就……就从行李车门跳下去了呀……”另一人接话:“也怪天太热,行李车门一直大开着。”那人年纪不小了,满头花发,我猜是行李车上的师傅,那个岗位也是初出茅庐的学生难以顶替的。火车司机拄着大铁钩说:“这些话,省下,等上边来人调查时再说。车可得开了,时间误多了,上边就得问我,影响抓革命促生产的责任谁也担不住。到前边车站时,让他们派人来处理吧。”他一定经多见广,神色镇定,出语不乱。
“去卧铺车取下两个铺单来,咋说死的也是个人,苫上。尔们车上再留两个人,看着,等车站的人来,交接清楚再坐下趟车赶到承德去。真要叫野狗掏扯了,就更对不住死去的人了。”站在远处的甲列阿姨捂着嘴忙说:“我可不……不能留下,车上补票的就……就我一个人。”
花白头发的行李车师傅也理直气壮地说:“车上的行李得交接,我必须随车走:我哥这时候显得还挺像男子汉大丈夫,虽然说话还有些战战兢兢:“那就我、我留下,再找个谁吧?”那一刻我想,如果我哥真留下来,是不是我也应该留下?不仅因为这深夜荒野的恐惧刺激,也不仅因为我身上没有车票需要哥哥的保护,我理应给我哥做伴,上阵亲兄弟呀!张班长跨前一步说:“车上还那么多学生呢,你是头儿,再有点事,找谁?还是我留下吧,我带着枪,别说野狗,狼来了也不怕。你再找个胆大的,我也不是用谁陪,他别害怕就行。”
谁也没注意裴金玲是什么时候顺着车厢从尾部跑到前面来了,她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喊:“那就我留下。反正也要换班了,后半夜我正好没事。”张班长抬头看了她一眼,说:“还是留个男的吧。”裴金玲说:“瞧不起半边天是不是?哼,别说是个死人,就是武装到牙齿的美国鬼子,咱也敢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张班长又跟我哥说:“你是学生头儿,你再问问,看有没有男同学愿意留下的?”那一刻,各车厢的男女同学们都锁死了车门,跑到这节车厢来看热闹了。我哥仰脖冲着车窗大声问:“男生!有没有男生主动请战的?”那车窗里的秃脑壳竟乌龟样,一个个都缩回去了。没人接话。火车司机再次一言定音:“拉倒吧,女的就女的,何苦放着蹬蹄踏腿主动要往阵前冲的不用,非去强拉那些一听炮响就拉胯滴尿的菜货?我去开车了,可不敢再耽误啦!”这个司机肯定当过兵,而且是骑兵。他对人和战马,有着一样的认识,所以在不动声色中细那些“菜货”统统骂了。一声悠远哀伤的汽笛长鸣,火车重新启动。
我从车窗探出身去,向张班长和金玲姐挥手告别,也最后看了一眼那陈在道肩上的尸体。尸体已被雪白的铺单覆盖,那片清冷的惨白,在这幽深旷远几无人烟的黑夜里显得格外阴森。我从内心深处越发敬佩起金玲姐来,她是巾帼英雄,不亚古时的花木兰啊。记得两年前,“文革”刚闹起来时,造反派批判老师,口诛笔伐还觉不过瘾,就有人当众抡起了棍棒。那一次,十六岁的金玲冲上台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跪伏于地的老师,撕了嗓子喊,我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看你们谁敢打!红卫兵万岁!据说“红卫兵万岁”是毛主席说过的话,一下就把会场震住了。但自从有了这一幕,后来学校里的各造反兵团都不肯接收金玲姐了,说她是铁杆的保皇派。好在金玲姐根正苗红,别人也没敢把她怎么样。
我哥回家说起这事,我爸我妈都不断点头赞许,说这孩子好,知情知义,不忘恩德,难得呀!我哥一心朴实地讨金玲姐好,也许跟我爸面的饼大有关系吧。
我哥不再是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乍着翅膀迈着方步满车游走了。这只鸡像遭了瘟,蔫头耷脑地萎坐在我的座位旁,眼睛一直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交班后也没去宿营车睡觉。村姑安慰说,放心吧,他胆子可大呢,在家时给生产队护秋,大半夜的他敢一个人躲在坟圈子里,抓了一个,就展了百个,吓得谁也不敢再往他看的地里钻了。那时他手里只有一把镰刀,现在都有枪了,就更啥也不怕了。有他在,你同学也哈都不用怕。我哥点点头,仍不说话。我注意了村姑说话的称谓,她一直把张班长叫他,而没叫哥,可见我哥分析得对,她真是张班长的对象。
火车是清晨到承德的,同学们学着正规乘务员的样子,列了长长一队走到乘务员公寓,一夜的辛苦劳累,一个个都显得无精打采。我和张班长的对象则远远地跟在队伍的后面。吃过早饭,我哥对我和张班长的对象说,你们想去玩,一块去吧,坐一路公汽,就能到避暑山庄,外八庙离的都不远。张班长的对象问,他什么时候能赶来?我哥说,那个方向的车,九点多还有一趟,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应该能赶上来。张班长的对象说,那我等他来时再说。
我问,哥,你不去吗?他忧郁的眼睛躲闪开,说等他们来了再说吧。只是半个夜晚的时间,我觉得我哥一下就变了,那神态那举止,都缺了往日的快乐与活泼,是因为挂念金玲姐吗?还是因为担心自己可能要承担逼人跳车致死的责任?我一时也没了游玩的兴致,说我面你们吧。我们三人坐在站前广场的一处树阴下,静静等待张班长和金玲姐的到来。因我哥的沉郁不语,我和那位村姑姐姐也都缄了嘴巴,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出站口的方向。大太阳又毒上来,没有风,树阴下也燥得人难受。终于有列车进站了,我们跳起身迎过去,却只接到了一脸肃穆的张班长。我和我哥急着在他身后找,张班长说,你们是不是找裴金玲?她没回来吗?我哥说,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张班长说,那就是她走丢了。我哥大惊,死死抓住张班长的胳膊问,她怎么走丢的?她在哪儿走丢的?张班长说,死者的尸体被车站的人抬走后,我和她跟在后面往车站走,她说要方便,我就站在那里等,等了半天,她也没回来。我去找,一直找到天亮,我还以为她自己回来了呢。那天,我哥几次问,张班长都这样答,他对包乘组里的师傅们,以及我哥的同学都这样说,很是一无所奈的样子。有了裴金玲走失这个事,我和我哥的情绪越发低落,彼此都再没提去玩的事。张班长的脸也一直阴着,他对象跟在他身后,好像来承德就是为了陪他这样发呆。吃过午饭,正好有一趟去沈阳的车,张班长将对象送上了车,他对我们的解释是,她早就打算去沈阳看看她姑。列车员漏乘,在铁路上不是小事。
裴金玲是在执行任务过程中走失,而且是在深夜的荒野,这就更是大事。
我哥不敢再瞒再捂,和车上的几位师傅商量了一番,便用乘务员公寓的电话向列车段报告了情况。答复是,由段里负责通知沿线车站和各铁路派出所,请求协助寻找,车上的工作人员则稳定情绪,保证返程乘务工作的正常运行。隔日清晨,当列车返回始发站的时候,学校和列车段的领导已候在了站台上。校领导开口的第一句话,又给了我们更大的震惊,原来前夜跳车致死者竟是裴金玲的父亲,他是铁路063战备工程的副总指挥,被造反派查出是潜伏的国民党军统特务,便趁着夜色越狱逃脱。他跳车致死,完全是自绝于党和人民。列车段的领导问张班长,裴金玲失踪前,是不是已经知道死者是她的父亲?张班长沉吟了一下说,车站上的人去接收死者尸体时,裴金玲跑到跟前看过热闹,尸体抬走时,她蹲在那里哭,我以为她是见了惨不忍睹的死尸吓的,便一再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