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是知道了吧。校领导说,如此看来,情况就一清二楚了,裴金玲看了死尸,知是自己的父亲,一是悲伤,二是担心父亲的罪责必然牵扯到她,便一走了之。不用找了,过段时间,她会回来的。我和我哥回家,一路上,谁也不说话。直到离家不远时,我哥才蹲下了身子,突然呜呜哭起来,说我哪知道那是她爸呀……知是她爸,我也不会死乞白赖地非让他补票啊。我心里也难受,安慰说,学校领导没说怪你,你别哭了。我哥说,他肯定是身上没钱,怕到前方站时把他送下去,附近车站肯定都有造反派堵着他,所以才跳了车,可我……哪知道啊……那是我哥和他的同学们的最后一次出乘任务。两天后,学校通知,要求所有在校学生停止乘务,准备上山下乡。我想,铁路局不再让全无业务知识和技能的学生们执行乘务任务,也许跟那夜的事有关吧?当然,当时全国正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是大环境大背景,这样的通知迟早会发下来的。
秋凉的时候,我哥去插队了,金玲姐却仍是一如黄鹤,杳无音信。下乡的前一天,我哥拉我去了一趟她家。金玲姐的母亲红着眼圈说,她要是随她爸去了呢,那就谁也找不到她了;她要是还活着呢,总有一天会回来,家里还有她的妈呀。听这话,我和我哥也猜不出她是不是知道女儿在哪里。十来年的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文革”结束,知识青年大回城,老百姓说是“一把抓”,就像候鸟,说回来就都回来了。那时,早巳抽工回城的我哥已在市里的一家工厂当了团委书记,结了婚,正是春风得意。有天夜里,昔日的张班长突然来了我家。十来年没见,他不自报家门,我好悬没认出来。粗壮,魁实,黑红的脸庞,嘴巴上一圈黑黑的胡子,完全的一个北方乡下大汉,还带来一包蘑菇和木耳。原来张班长来家,是让我哥为裴金玲落实政策出证明,证明裴金玲是知青,请求回城并安置工作。
我哥问,裴金玲呢?张班长说,她回来了,在她妈家。我哥又问,这么说,这些年她一直在你那里?张班长点头,说是,金玲现在是我媳妇。我寄惊讶,我也吃惊不小,他和我对望了一眼,拉了张班长说咱们边走边说,你先带我去看看金玲。那一夜,列车开走,留下张班长和裴金玲守着那具死尸。张班长问,你真不怕吗?裴金玲说,死的即使不是阶级敌人,也不会是好人,不然,就为补票的事,他跳什么车呢?死了也活该!活的都不怕,别说他是死的了。
夜风起了,吹起了苫盖在尸体上的白铺单。张班长抓了道碴去压盖,裴金玲为证明自己确是不怕,也跟了过去,还用手里的石碴朝着尸体打,说你想死,换个什么办法不行?害得我们还要为你守尸。你罪该万死,你死有余辜,你遗臭万年!她骂一句便打一下。有一群人打着手电赶过来,裴金玲知是来收尸的,对张班长说去方便,便去了路基下的庄稼腿。那些人到了尸体旁,先揭苫布辨识,说果然是他,畏罪自杀。张班长好奇地问,你们认识他呀?来人答,剥了他的皮也认识,我们063战备工程的裴涛,刚挖出来的国民党军统特务。那些人将尸体移上担架,抬了,招呼张班长一起走。张班长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个同志。那些人走了,裴金玲也跟上来,问那些人在说什么?张班长答,让你猜对了,死的果然是个阶级敌人,是063战备工程刚挖出来的军统特务。裴金玲来了兴致,说063?那是我爸的单位呀,没说叫什么?张班长说,和你一个姓呢,叫裴涛。裴金玲一下怔住,声音都颠了,叫……什么?
张班长便又说了一遍。裴金玲呆了,仅了,立在那里不动了。张班长扭头催她走,她突然蹲下身子放声大哭,爸,爸,怎么会是你呀?我的老爸呀……张班长傻了,他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种结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突然知道惨烈而亡的人竟是自己的生身之父,那将是一种怎样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哀绝,换了自己,又会怎样呢?张班长被哭得心里酸痛,越发不知该怎样抚慰。有火车驶过来,汽笛在尖厉地呜叫,大地跟着颤动。裴金玲突然跳起身,就往车轮下扑,好在张班长反应快一把将她死死抱住。列车飞驶而去,惊悸慌乱的张班长瞪起了眼睛,放声地吼,裴你要冷静!裴金玲越发哭得让人心如刀绞,我还怎么冷静……我爸死了,我还骂他,还用石头打他,我是个人吗?我还活着干什么……张班长意识到,这种地方绝不可再逗留,东来西去的火车随时可能经过,稍有不慎,这个哀痛欲绝的女孩子都可能出现不测。前方的车站似也不好再去,那里停着裴金玲爸爸的尸体,那将让这个女孩子的情绪更加哀伤躁烈而难以自控。按原计划送她回同学中去?也似不妥,莫说短时间内她不可能再重回乘务岗位,这种事就是对其他同学的情绪,也将造成极大的影响。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往回走,到了车站,再乘车护送她回到家里。张班长按照这个思路,连拉带劝地将裴金玲送到了来时已经过的那个小站,在路上不由又生出犹豫,自己正在执行任务,如果送裴金玲回家,那必然要耽误明晚的执勤自己不过是个普通战士,学生们班长班长地叫,也就半是明白半是糊涂地应了,其实,即便真是班长,这种事哪能不经请示就自作主张呢,军令如山啊。
正巧他和裴金玲刚到那个小站,就有一列开往沈阳方向的列车进站,张班长灵机一动,如果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对象陪裴金玲去自己的老家躲一阵,岂不更好?既可让裴金玲躲开这种让她哀伤心痛的环境,也可避免造反派对她的追究与株连。以他来自北方大山里纯朴农民之心寻思,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阶级敌人呢?老天不会久阴着,总有云开日出那一天吧。他小心地将这个想法跟裴金玲说了,那个时候,裴金玲已安静了许多,她淋着泪水喃喃地说,我爸死得冤,他十多岁进城当学徒,没解放就入了党,他怎么会是军统特务呢?张班长见裴金玲巳同意去他的北方家乡暂避一时,便急将她送上火车并请车上执勤的解放军同志务必将裴金玲安全地护送到沈阳站派出所,几小时后将有另一位女同志前去接她。历史的一幕直到这时才迟迟地拉开,竟让人苦苦地等了近十年。我哥心情沉重地问:“你不是有女朋友吗?裴金玲怎么会嫁给了你?”
张班长深深叹息了一声,说:“最初,我原先的那个对象听我的话,奔了沈阳将金玲接回老家,也没多想多问,山里人厚道啊。为了防这边有人怀疑到我,还特意把金玲接到她家去住了一段时间。可哪曾想,金玲常常夜里醒来,不是哭就是闹,只说梦见了她爸爸,白天也总是坐在那里发呆。其实,为这事,我在部队里也接受了好长一段时间审查,有人甚至怀疑我和失踪女学生另有说不清楚的问题。可事情既已做到那儿,我就只能铁嘴钢牙地咬着了。当年冬天我转业,对象催我快把裴金玲送回家,可金玲妈去信说,单位里一直把她家当地富反坏右家属,金玲就是回去,也只有上山下乡一条道,与其那样,还不如留在北边大山里呢。那时金玲虽说能下地干活,可精神已有些不好,加上我爸当着生产队长,就把她当成还乡知青留在了村里,让她和我妹住在一起。我对象心眼小,时间一长就往歪里想了,说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不送走她,我绝不跟你结婚。她的性子犟,我性子更犟,气得一跺脚,就各走了阳关道。
唉,这里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咱来世上走一遭,问心无愧就是啦!”我和我哥走进了裴家,十年未见,恍若隔世,我的心狠狠地揪了揪,很疼很疼。哥哥昔日的同学,我多数相识,同住铁路职工居民区内,有些还时常见面,彼此打个招呼问声好,尤其是那些女同学,正是人生灿烂时,一个个风貌依旧,宛若盛开的花朵。可我哪里想到金玲姐的变化会这么大呀!脸色黑紫不说,胖得也完全变了模样,就像那刚出炉且烤过了火的面包,哪里还能找出当年在站台上带人跳忠字舞时的轻盈与刚健。她抱着孩子,望着我们嘿嘿地傻笑,两行泪水扑簌簌淋落。在答非所问地和我们说了一阵话后,又起身到我哥身边,悄声说:“告诉你,我爸没死,他出国当特工,去消灭帝修反了。”转身又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也是很神秘的样子。张班长苦笑着对我们说,她这是把你们当成最亲近的人了,不然她什么也不会说的。我哥掏出衣袋里的票子,连整带零都塞进了孩子手里。张班长忙拦阻,我哥噙泪说了声“我是孩子的舅……”就再说不下去了。裴涛叔叔的“军统特务”本是子虚乌有,所以给金玲姐落实政策的事进行得很顺利,她被认定是下乡知青,她的户口被落回城里,她被安排进了一家街道福利工厂。
可她只在城里工作了不到半年,就和张班长一起又回到北疆大山里去了。张班长给哥哥来信说,金玲已不适应城里的生活,哭着闹着要回老家去,那就随她,回吧。两年前,张班长带着二十多岁的儿子再进城,说大山里的曰子越来越不好过,他们两口子年龄也大了,求我哥帮孩子找个工作。我哥已是一家大型企业的总经理,二话没说,就把那小伙子安排进了一个车间。赶上厂里招工时,他又一力担当,将那小伙子改成了国营合同工。厂人事处的人说,有人说那个小伙子的硬件不够,往上告总经理以权谋私。我哥瞪了眼睛骂,少扯那鸡巴蛋,有我在这儿说了算,这事就这么办,谁愿告谁告,天塌下来,我接着!这些年,我哥的官越做越大,脾气越来越大,变化也越来越大,很多事我是看不惯的,可一奶同胞,我又能说什么?但这件事,我真的很佩艮他。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男人嘛!
原栽《红豆》200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