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6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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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不可抗力(3)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按你的意思去办就是凭良心,否则就是没良心?我没那个意思。那你的意思是什么?你也知道,细芹是为了你才在那儿剥鸡蛋的。她要是不剥鸡蛋就不会被砸着。我知道你要说这个。没错,是我说饿了,她才去剥鸡蛋的。但我没有指明道姓要她剥鸡蛋吧?谁曾想她那么有心机那么有眼色?再说鸡蛋煮了总得吃吧?煮鸡蛋不是为了拎着满山跑的吧?还有,如果不出这场事,那鸡蛋剥出来你介览不吃?那么多鸡蛋不是让我一人吃的吧?你说话呗。所以我想要大家来一起承担责任。怎么承担?反正不是那几百块钱。我看最多也就那几百块钱。如果被砸中的是你,你就不会这么说了。砸了我我就认命。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还真是不腰疼。怎么着?你也折个树枝来砸我一下?小范,你这是何必呢?又不是朋友,也不是至亲。值得你这么认真么?现在这个年头,哪儿还有你这认真的人啊。我知道你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能认真的你知道么?你这样认真是很可怕的你知道么?将来你恋爱了结婚了进入生活了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得睁只眼闭只眼,这样我们才有勇气活下去。我学不会闭那只眼。那就从这件事儿开始练。练练就会了。

我就不明白。无非是钱的事。多出几个钱就那么难?咱们哪家不比细芹家好过?你错了。这事儿的关键不在拿钱,而在于负责任。拿钱的根源是什么?肯定是负责任。做好事轮不到这份儿上。和拿钱相比,负责任更可怕。细芹的责任是那么好负的?现在她这样你都看见了,以后的事儿更不能想。总之,这鱼头绝不能下手拆。不然是人都会那么想:要不理不可抗力亏,怎么舍得拿那么多钱?别人躲还躲不及呢,你还往怀里拽。法院都不说话,你自己倒给自己判上了。缺心眼儿。可看着细芹,怎么忍心?至少我们还好好地活着。她失去的太多了。磨难是生活的财富,痛苦是生活的老师。细芹从此会大有作为也不一定。要是实在看不过去,也得隔段时间再去帮,万不能在这风口浪尖上扭摆趟脚下这摊浑水,鞋要是真湿了,再想干可不是三两天的事儿。这会儿是她最需要帮的时候。以后帮又有什么意义?钱是好东西什么时候给她她都会要。我还是想不通。那就好好想吧。什么?七月份法院让咱们鉴定的那所强制执行的房子最后定了多少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十二万八千四百三十一。

哪一天下的鉴定书?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我想想,该是七月七日。下午。怎么又想起这事儿了?小范和小石见面是在小石的汽修店门口。小石满身油污地从店里走出来,看见小范,笑容倏地淡了下去,招呼伙计给小范倒水。小范接过纸杯,杯面上一只粉耳朵的小猪,正兴高采烈地摇着呼啦圈。小范转着杯子,没有喝。她心里发干,可喉晚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渴。两人寒暄了几句便没话说了,有伙计过来问什么零件的位置,小石起身去忙了半天,才又在小范面前坐下。他问小范是不是再换杯热水,小范摇摇头。细芹的事,你怎么想?小范决定开门见山。面大家。小石回答嫌快。你怎么能随大家?小石笑了。笑得很冷。你什么意思?我和她有什么了?我怎么就不能随大家?你自己知道。我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可我真的和她没什么。是,现在你是需要拎清关系。随你怎么说,我问心无愧。这次也不是我主动要去的。是王头儿临时叫我,我连人带车搞服务。还能怎么着?对细芹,我也够意思了。树枝砸下来的时候,这几个人里,谁叫过她?只有我。我还是唯一被树杈剐着的人。还有,那天在医院里预交住院费的时候,我和你一样掏空了钱包。六百多呢。我也不打算要了。等等。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把钱掖着没拿出来?你想去吧。我们面对面凑钱的时候,刘敏手里只有几十块钱零钱。出发前在县城买水时,我还看见她钱包里有一叠百元大钞。

小石面无表情地说。越过小范,小石的目光盯着修车店的招牌。招牌旧了,该刷新了。放心,王头儿和小高也不会把钱都拿出来的。突然,小石的嘴角又动了一下。小范死死地看着小石的脸。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不可以这样?反正都知道这钱是有去无回。没别的事了?那我忙去了。等等,小范叫住小石的背影:如果这次一起去的人都商量好了要为细芹负责,你负不负?我说过了。我随大家。知道了。小范,其实,你最好也随大家。细芹很快就要出院了。小范最后一次去医院看细芹的时候,细芹正坐着轮椅在小花园里慢摇。小花园的外面是一片辽阔的庄稼地。透过栅栏可以看见,玉米刚刚被收割过,田野骤然间变得消瘦起来。到处都是象牙色的连子。高高低低的,仿佛邋遢汉子的胡须。成群的麻雀不时像一片乌云般从一片地里呼啦一声飞起,又雨点儿似地落在另一片地里。几根没有倒的玉米秆在麻雀的运动中轻轻摇晃,一条条灰色的叶筋向下垂着,如同破了的伞架。

小范远远地看着细芹。细芹招手让她过来。真想家啊。真想山里的那些石头。细芹淡淡地说:你知道么?我小时候在山里玩的那些石头,现在都改名了。我们叫疙瘩石的,他们叫观音石。我们叫噘嘴石的,他们叫情人石。我们叫花蛾石的,他们叫蝴蝶石。我们叫斜格石的,他们叫乌龟石……你说,城里人的名堂怎么这么多啊?回去之后,需要我做什么,你就说。小范说着扶住轮椅的推手,倒抽了一口冷气。真凉。细序拍拍小范的手背。两个人一起望着田野。小范,那次,我们上山的时候,他们说红配绿,后面半句我到底也不知道是什么。你告诉我好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个。小范的眼圈红了。说吧,我想知道。小范的声音低极了:红配绿,赛狗屁。细序失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她的每一片指甲都生出了一些竖竖的硬痕,昨天问了医生,医生说这是缺钙的症状,要她注意补钙。她这身子骨,以后补耗更是件大事。她问医生怎么补,医生说富人富补,吃耗片。穷人穷补,喝猪排汤。对她来说,钙片自然是太贵了,就是喝排骨汤也还得好好安排安排。我也想问你个问题。沉默许久的小范突然说9细芹仍然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有风吹过,玉米秆的气息扑面而来。细序。小范喊。我记得清。

细序暮然说。小范怔住。为什么?小范的声音微颤。我想在景区摆个摊子。已经托王头儿和局长说过了,让局长和旅游局的人说说,把什么杂费都给我免掉。细芹回头看看小范:我不能白沾着残疾人的光,得挣点儿闲钱花花。小范的眼圈红了。医生说了,我还有生育能力。回去之后,我要赶快找个人把自己嫁掉。要是能生个孩子就好了。

细芹看着小范:要生就生个精明能干的。可不能生你这种傻不棱登的孩子。小范的眼泪落下来。已经又是秋天了。现在是十月末。继“十一”黄金周之后,正值七霞山秋季旅游的第二个高峰,也是冬天淡季来临的最后一个高峰。景区打出的牌子是红叶。满山的红叶巳经烧起来了。近看敦敦厚厚的红叶,在遥远的阳光下,着了魔似地透亮起来。有的如成熟的辣椒,有的如滚烫的丝带,还有的却薄成了一缕轻纱。而最好看的还是那条潺潺流过的仙女河,水流不大,清澈见底。河床上杂生的水草如碧绿的头发,一根根随着波浪做出前游的姿势。一群鸭子在河边悠闲地踱步,时不时钻到水下去寻找着什么,还有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鹤停留在水边,见有人走近便飞了起来。

河水就这么流着,从面前的这片开阔地一直流进幽深的丛林。等到暮色即将降临的时候,河水会闪出越来越亮的白光,星星点点,神秘而温和。早上六点,细芹的摊子就摆了出来。她的摊子就在那棵槐树下。她的事出来之后,园林局和旅游局把景区里的所有老树都检査加固了一遍,现在,树下可是个好地方。她的生意不错。乡里乡亲的人对她都挺照顾。游客对她也很照顾。她的东西很少有人砍价。划芹知道,她是沾了这轮椅的光。她是唯一坐着轮椅摆摊子的人。游客是一拨一拨的。这拨人稠些,那拨人稀些。偶尔也有闲的时候,细芹就把轮椅摇到稍微远的一些地方,去看风景。

天色慢慢暗下来。山谷开始凉爽起来。刚刚吹过的习习山风已经飕聪地带着刀子了。几个游客从沟里走出来。迎着风畅快道:“爽,爽,真爽。”细序静静地看着他们向她的摊子走来。她知道,他们身上还带着热劲儿。很快,他们就会觉得冷的。他们来到她的摊子前,问着几样东西的价钱。一个不打算买东西的男人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棵槐树,感叹着这树的魁梧,猜想着这树的年头。突然,他问细芹:丫头,知道这树的树冠直径有几米么?细芹没有看他,她一边招呼着其他人的问价,一边在应答的空隙轻轻地说:大约八米。

原栽《中国作家》200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