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走到小范身边,问她到底在忙什么?小范说在忙细芹的事。小高说细芹的事你不去医院忙在这能忙什么。小范说医院有医生忙,她忙的是医生和细序家人都忙不了的事。几个人就走过来问个究竟。小范说她正在査一些资料,想在法律上给细芹一个说法。如果可能的话,她还要代细序请个律师。小高顿时来了劲头,说他看过中央电视台的“今日说法”,有个案例和这很类似,说去年成都有过一起树伤人的事儿,一位行人在路过一个公司的绿化道时,被突然断落的树杈砸断了脊椎,行人将当地建委、园林局和企业一起告上法庭,要求赔偿损失。法院经审理后追究了当地园林局的责任。小范马上说那个案子她査过了,情况不一样的。那个大树杈事发前已经断裂,有了险情,也有当地居民向园林部门反映了该情况,是园林部门没有及时将断树杈清除之后才会造成路人受伤所以园林局才会负有管理责任。她刚才已经向园林局打过电话,园林局分析说那个树枝也许本身确实已经老化,前夜的风雨加剧了它与主体的疏裂,因此便与细芹巧合在那个星期天的早晨。出了这种事,他们很遗憾。
但谁能证明槐树在砸细芹之前也已经枝杈断裂呢?没人反应就不关他们的事儿。所以他们也只能遗憾。他们园林局就那么几个人,总不能毎天去摸着树干看树枝吧?因此只能说是不可抗力。何为不可抗力?根据《民法通则》及《合同法》的规定,不可抗力是指“不能预见、不能避免并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天要刮风下雨谓之不能克服,树枝要掉谓之不能预见,人在树下没看见谓之不能避免,当事人只能自认倒霉。办公室静默。园林局如此,旅游局的态度更是可想而知。本来就是逃的门票,这会儿再找人家的事,输情也输理,趁早别提。要说,若不是细芹三番两次请我去,我是不会去的。七霞山,啥七霞山,不就是个七里沟?本乡本土个地方,啥时候都能去,趁她这个人情,太小气。可她是个小妞儿家,说出个话来也不容易,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也怪我,心软。不过,事情既然巳经出来了,这话还是不说了。都不容易,是不是?这事其实不能怪王头儿。
他随高就低,给下属面子,没啥错。细想起来也有点儿怪我。要不是我说自己饿了,她也就不会想着去剥鸡蛋。她要是不剥鸡蛋,也就不会躲不开那树杈。可谁有前后眼呢?要知道剥鸡蛋能剥出这么大的事,说什么我也不能让她去剥鸡蛋啊。也真是命不济,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会有这档子事儿。人要是倒霉,喝水都得噎着。我看这事还真赖不着别人,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要说负责任,我们到了她那地儿,她是主人我们是客人,客随主便我们才去的。她带我们从小道进山,对山里的风险也该有一定的经验和预知。现在树砸的是她,要是砸着我们呢?大家对风险的承担率其实是一样的。所以谁也不要埋怨谁。我们跟着她,想想还后怕呢。最不可理喻的是小范,她和我们是一伙儿的呀,却胳膊肘往外拐。到底犯的什么神经?白色总是让细芹想起雪。毎年,七霞山都会下那么一两次雪。冬天是旅游淡季,没什么客人,雪下得分外静谧。下雪的时候,她总要踩着雪回老家看看。那雪多迷人啊。峰峰岭岭,树木丛林,沟渠田埂,全都是茫茫一片。
他们的村子也显得格外漂亮起来。黑青的瓦顶被雪勾勒出此起彼伏的写意墨条,乱蓬蓬的草垛成了童话里的房子,就连最不能看的粪堆也被雪笼罩出一条灵动的弧线。细序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了。知道了也没意义。反正腿没有用了。她不想挣眼。她知道一睁开眼,看到的就都是白色。衣服白,床单白,墙壁和天花板上也都闪着冷冰冰的白光。初看是白,再细看,这白就不那么白了。是很粗糙的,很不经审视的白。护士服的领口那儿有一块儿油溃,床单头儿不知道是哪一任病号蹭上去的血迹。拐角的墙棱上,已经被刮出了一抹又一抹的水泥印。电源附近被人的手摁出了一层黯淡的灰痕。通往阳台的门上,东一撇,西一捺,都是彩色粉笔的道道,似乎是孩子们的即兴之作。当表,无论怎么样,白还是白的。虽然这白不同于雪。有手掖了掖她的被角,细芹看见小范站在床前。小范的手里拎着两盒蛋糕。细芹,小范叫道,清亮的眸子有露欲滴:你还好吧?好着呢。细芹笑笑。小范站在那里,看着白被头处细芹苍白的脸。
两个人一时无话。沉默了一会儿,小范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细芹的枕边。以后还你。细片说。什么话!该的。小范红了脸。接着断断续续地说:事情有点儿麻烦不过,我会尽撕能。你又不是医生尽什么所能?细序惊诧。我是说大家应该对你负责的事情。细芹看着小范。细芹,那天是怎么说起进山玩的?我记得好像是王头儿先提的。他说他想领几个朋友进山玩,问你有没有什么门路,你说有条小道,可以不买门票。他说不知道好走不好走,要不你先带大家伙儿走一趟,你说行。就这么来了。是不是?记性真好。细芹笑:说这个干什么?如果是他主动提的话,他和你建立的就是一项口头委托合同。他该对你负责的。当然,我们每个成员都该对你负责的。细拜看着小范的脸,这张女孩子的时髦脸。眉绣过了,青黑中晕染着几丝红黄,眉尖儿挑得有些高,显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劲儿。两粒青春痘长在左腮上,透着那么点儿调皮。头发上别着几只光怪陆离的小发卡。银色的耳饰一只挂着太阳,一只挂着月亮。小范,别面了。细芹终于说:你还是忙你的吧。那天的事我记不清了。她捉住小范的手:谢谢你。细芹这可是大事啊。
小范急了。我知道。可有些事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细芹拍拍小范的手背:不过真的很感谢你。小范走后,细芹久久地盯着棒管。有一只很小的虫子正在棒管上爬,它爬得很安稳。这安稳多不可靠啊。它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爬,也不知道自己会爬向哪里。它以为自己离光很近。它真傻。小范,我知道你家庭条件不错,不怕赔钱。我虽然没你有钱,但硬不怕赔。可关键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该不该我彳门赔。是细芹领我们进山的。是,我承认。所以大家才跑前跑后,也才说也给她凑点儿钱。那点儿钱不行。她家那么困难,已经借了很多债了,后续治疗还要花钱的。她和她妈又那么老实。我们不能欺负她们。欺负?这从何说起?又不是我们把雏砍下来砸到她背上去的。你忘了么,是你先提出要她领我们进山的。你还问她有门路没有。你说还想领别的朋友进。小范!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在场我记得。你一个人证不行。再找两个才有说服力。刘头儿和小高那天也都在。那刘头儿说说。
哎哟,那天说了多少话啊,我怎么能记得住?小范,你太难为人了吧。呵呵。小高,你年轻,是咱们科的信息110,大概记得住。你也跟小范说说。我知道有这么一场话,可到底是王头儿先提的还是细芹先提的确实记不清楚了。按我的原则,记不清楚就等于零。总不能瞎编吧。要做呈堂证供还是很严肃的事情。呵呵。医院去过了吧?细芹怎么说?王建兴致盎然地敲着桌子,看着小范。小范沉默。细序恐怕也记不清了吧?小范看着王建。可我记得。小范,年轻人,做事要冷静啊。反正我记得。你到底什么意思,小范?我的意思是说,我真的记得。一件事就看出人心来了。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好孩子。谁交了你这个朋友,是大福气。可小范啊,人在社会中,不能太单纯了。你知道细芹为什么想让我们上山么?当然,她带大伙儿上山当然是为了巴结我和王主任。不是我夸口,要你们几个说想上山,她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的。你知道上山之前她给我们说过什么事儿么?她不知道从哪儿听的信,说我要去当办公室主任,她就想顶我这个窝儿,想当副科长。
她是想压你和小髙一头,心比天高啊。这个信么,还真是准。不过到底用谁局里还正在研究,细序别提了,以后连同事都没得做。要么你,要么小高。
我推荐的意思,还是用你。你年纪虽小,可是人很正气,也很聪明,不用你用谁?小高那孩子有点儿太世故。我还真不喜欢他这点儿。我不要。小范,可千万别小看这个副科长,正职都是由副职一步步来的。一口哪能吃个胖子?我不要。7尺别满盆,话别满口啊。面是不要!好好,不要就不要。咱说正经的。现在这儿没别人,你给大姐掏心窝子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和大伙儿别扭上了?其实大家都挺不容易的。我没想和谁别扭。我只是想实事求是。细芹的事虽然法律上没有明文规定,但在道义上,我总觉得我们该给她负些责任。是细芹让你来当中间人的?不是。是我自己想说的。这事没有中间人,有的只是凭良心和不凭良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