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翎母亲要来多伦多探亲,苏伟请了半天假,在家收拾房间。苏伟巳经好些年没见过母亲了。前次见面,是临出国的时候,他带了女儿月亮回老家辞行。从那时至今的八年里,苏伟的生活里已经有了很多新的内容。首先,他和妻子晓烨都已经读完了学位,找到了工作,在多伦多定了居。他在一家制药厂当药检师,晓烨在一家石油公司做电脑网络管理。再者,他们的女儿月亮已经从一个流清鼻涕的三岁小丫,长成一个十一岁的半大姑娘了。而且,他们的住处,也从一个两室一厅的小公寓,变成了一所四室两厅的二层洋楼。关于母亲的住处,苏伟两口子有过一些激烈的讨论。
苏伟觉得母亲的眼睛不好,怕上下楼梯摔跤,应该住在楼下进门的那间房。晓烨说楼下这间房是她的办公室,先不提办公桌搬起来极是笨重,电话传真电脑打印机重新布线,也要费老事。两人争执了半天,结果是苏伟的意见胜出。苏伟的意见胜出,是因为苏伟的一句话。苏伟说母亲来探亲,没有医疗保险,若真摔了,医疗费用将是一笔硕大的开销。这句话一下子把晓烨镇住了。晓烨沉吟了半天,才说:要搬你搬,我不管。苏伟知道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苏伟找了个朋友来帮忙,花了三四个小时把晓烨的办公室搬妥与了,这才来收拾母亲的房间。母亲的房间其实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有一个小茶几,一张沙发床,白天收拢来当椅,晚上撑开了当床。被褥都藏在壁柜里,倒都―买的。
收拾完了,屋子极是简单洁净,没有一样花哨的物件一正是母亲平日喜欢的样子。机场里接了母亲,母亲的模样倒没什么大变,只是身架更是矮小了一些。母亲自然是完全不认得月亮了。苏伟对月亮说这是奶奶,小时候你在奶奶家里住过的,满屋疯跑追奶奶家的猫,记得不?月亮茫然地摇着头。母亲把鼻子凑得近近地打量儿子,不像是看人,倒像是猫在闻食。“头发哪儿去了?瘦成这个样子。”
母亲摸着儿子的手,啧啧地叹气。“还是你媳妇比你强,腰圆肚圆的,一看就是身体好。”苏伟捅了母亲一下,让母亲住嘴。晓烨这些年一直在尝试各种各样的减肥秘方,最听不得人说她胖。母亲的眼病,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至今回想起来,苏伟总觉得是自己偷了母亲的眼睛自己的那份光亮原是踩在母亲的肩膀上得来母的。苏伟的父亲去世很早,他和两个哥哥都是靠着母亲在皮鞋厂工作的亲微薄工资养大的。母亲基本不识字,干的是全厂最脏最低下的工种一橡胶车间的剪样工。母亲日复一日的任务,就是把刚从滚筒里捞出来的热胶皮,按固定的尺寸剪出鞋底的雏形。这个工种是母亲自己要求来的,因为生胶有毒性,橡胶车间的工人,每个月可以拿到四块钱的营养费。生胶一碰就粘色。母亲下班回到家,脖子是黑的,手是黑的,一笑,额上的浅纹也是黑的。
洗了又洗,洗出好几盆墨汁似的水来,泼了,就操持一家人的晚饭。饭很简单,几乎全是素的,却有菜有汤。
吃完饭,收拾过碗孩,母亲就坐下来,开始织毛衣。母亲会织很多种的花样,平针,反针,叠针,梅花针,元宝针。母亲的毛衣都是替别人织的,母亲自己的毛衣,却是拆了劳保手套的纱线织的,穿在身上,颜色虽然黄不黄白不白的,样式倒是合身新颖的。母亲给别人织毛衣,织一件的工钱是两块钱。
遇到尺寸小花样简单的,一个月可以织五六件一当然是那种马不停蹄的织法。苏伟生在乱世,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食品都凭票供应。江南鱼米之乡,竟也开始搭配百分之二十的粗粮。家里三个男孩,齐齐地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口粮就有些紧缺起来。母亲只能用高价买下别人不吃的袓粮,来补家里的缺。每天开饭的时候,母亲总让儿子先吃。等到母亲最终摘下围裙坐下来的时候,那个盛白米饭的盆子已经空了。地瓜粉做的窝头虽然抹了几滴菜油,仍然干涩如锯末。母亲嚼了很久,还是吞不下去,直嚼得额上脖子上鼓起一道道青筋。
苏伟看得心缩成紧紧的一个结,可是到了下一顿,依然无法抵御白米饭的诱惑。母亲常年营养不良,又劳累过度,身体就渐渐地跨了。有一天晚上,三个孩子正围着饭桌做功课,突然听见母亲嚷了一句怎么又停电了?苏伟说没停电呀,母亲那边半晌无话。再过了一会儿,苏伟就听见了一些悉悉率率的声音,才发现母亲哭了一母亲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母亲的眼睛坏了,不能再做剪鞋底的工作了,就调去了最不费眼力的包装车间,给出厂的鞋子装盒。母亲也不能再织毛衣了。失去了营养费和织毛衣这两项额外收人,家境就更为拮据了。三个孩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懂事起来的。每天做完作业,就多了一项任务一糊火柴盒。糊两个火柴盒能得一分钱,每天糊满一百个才睡觉。糊火柴盒的收入孩子们只上交一部分,另一部分自作主张拿去给母亲买了鱼肝油。赫的眼睛时好时坏~却终究没有全瞎。后来三个孩子都成了家,大哥二哥搬出去住,苏伟也大学毕业去了省城。
母亲这些年始终自己一个人过,却不愿和任何一个儿子住在一起。苏伟是母亲最疼的一个老儿子,所以当苏伟提出要母亲来多伦多探亲的时候,母亲虽有几分犹豫,最后还是来了。母亲是个节省的人,到了哪里都一样。在苏伟家,母亲舍不得用洗衣机和烘干机。母亲自己的衣服,总是手洗了挂在卫生间里晾干。走进卫生间,一天到晚都能看到万国旗帜飘扬,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晓烨说地砖浸水要起泡的,卫生间总晾着衣服,来客人也不好看。晓烨说了多次,母亲就等到早上他们都上了班才开始洗衣服,等下午他们快下班了就赶紧收拾起来。地上的水迹,母亲是看不清的。母亲自己看不清,就以为别人也看不清,晓烨的脸色就渐渐难看了起来。母亲操劳惯了,到了儿子家里,也是积习难改,毎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做上一桌的饭菜,等着儿子儿媳下班。
母亲做饭,还是国内的那种做法,姜葱蒜八角大料红绿辣子,旺火猛炒,一屋的油烟弥漫开来,惹得火警器呜呜地叫。
做一顿饭,气味一个晚上也消散不了。家具墙壁上,很快就有了一层黏手的油。晓烨说妈您把火关小些。苏伟也说妈您多煮少炒。母亲回嘴说你们那个法子做出来的还叫菜吗?勉强抑制了几天,就又回到了老路子。后来,晓俾就带着月亮在外头吃饭,吃完了带些外卖回来,给苏伟母子吃,才算勉强解决了这个问题。只是母亲无饭可做了,就闲得慌。母亲不仅不懂英文,母亲连普通话也说得艰难。所以母亲不爱看书看电视,更不爱出门,每天只在家里巴巴地坐着,等着儿子回来。苏伟下班,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洞洞的客厅里,两眼如狸猫荧荧闪光,就叹气,说妈这里电费便宜,开一盏灯也花不了几个钱。母亲近年学会了抽烟。母亲在诸般事情上都节省,可是母亲却不省抽烟的钱。母亲的烟是国内带来的。
两只大行李箱里,光烟就占了半箱。母亲别的烟都不抽,嫌不过癔,母亲只抽云烟。母亲还爱走着抽烟,烟灰一路走,一路掉。掉到地毯上,眼力不好,又踩过去,便是一行焦黄。晓烨一气儿买了六七个烟灰缸,每个角落摆一个,母亲却总是忘了用。母亲的牙齿熏得黄黄的,一笑两道粉红色的牙龈。用过的毛巾茶杯枕头被褥没有一样不带着浓烈的烟臭。母亲一辈子想生闺女,结果却一气儿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生的也是小子,只有老儿子得了个闺女,所以母亲很是稀罕月亮,见了月亮就爱搂一搂,亲一亲。月亮说不要碰我。月亮说的是英文,母亲听不懂,却看出月亮是一味地躲。母亲伸出去的手收不回来,就硬硬地晾在了空中。
苏伟竖了眉毛说月亮你听着,你爸爸都是你奶奶抱大的,你倒是成了公主了,碰也碰不得?晓烨不看苏伟,却对母亲说:月亮不习惯烟味,从小到大,身边没有一个抽烟的。母亲听了,神情就是讪讪的,从此再也不敢碰月亮。母亲的签证是六个月的,可是母亲只呆了一个半月,就提出要走。其实母亲是希望儿子挽留的。可是晓烨没说话,苏伟就不能说话。母亲虽然眼力见儿不好,母亲却看出了在儿子家里,儿子得看儿媳妇的眼色行事。儿子得看儿媳妇的眼色行事,是因为儿子事事都比儿媳妇落后一截。儿媳妇先出的国。儿媳妇先得的学位。儿媳妇先找的工作。儿媳妇的工资,也比儿子高出几个台阶。儿媳妇倒也不是自行走在前面,丢了儿子不顾的。儿媳妇总是先走几步,停一停,伸手拉儿子一把,等两人并行了,才又接着往前走。儿媳妇没有嫌儿子慢,母亲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母亲来的时候刚过了新年,走的时候是开春了。航班是大清早的,天还是冷,晓烨和月亮都睡着,苏伟一个人开车送母亲去机场。
一路上,苏伟只觉得心里有一样东西硬硬地堵着,气喘得不顺,每一次呼吸听起来都像是叹气。泊了车,时间还早,苏伟就领着母亲去机场的餐馆吃早饭。机场的早饭极贵,又都是洋餐洋味。苏伟一样一样地点了一桌子。母亲吃不惯,挑了几挑就吩咐苏伟打了包。母亲连茶也舍不得留,一口不剩地喝光了。母亲的手颤颤地伸过饭桌,抓住了苏伟的手。母亲的手很是干瘪,青筋如蚯蚓爬满了手背,指甲缝里带着没有洗净的泥土一那是母亲昨天在后院收拾隔年落叶留下的痕迹。“娃呀,你听她的,都听。妈年轻的时候,你爸也是顺着我的。”母亲说。母亲在将近四十的时候才怀了他,小时候母亲从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娃。母亲的这个娃字在他堵得严严实实的心里砸开一个小洞,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他跑去了厕所,坐在马桶上,扯了一把纸巾堵在嘴里,哑哑地哭了一场。走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母亲兜里。两千美金。大哥二哥各五百,您留一千。苏伟陪着母亲排在长长的安检队伍里,母子不再有话。临进门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哥写信打电话,别提,那个,钱,的事。
送走母亲,走出机场,外边春寒料峭,早晨的太阳毫无生气冰冷如7欠,风刮得满树的新枝乱颤。苏伟想找一张手纸擤鼻涕,却摸着了口袋里那个原封不动的信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钱还给了他。那天苏伟坐进车里,启动了引擎,却很久没有动身。汽车噗噗地喘着粗气,白色的烟雾在玻璃窗上升腾、聚集,又渐渐消散。视野突然清晰了。就在那一刻,苏伟觉出了自己的不快活,一种不源于晓烨的情绪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不快活。
原栽《江南》200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