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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步枪(1)

董立勃王舍的一只眼睛瞎了。保卫延安,和胡宗南打仗时,一个炮弹落到阵地上,一下子炸死十几个人。王舍没有被炸死,炸坏了眼睛。炸坏的是左眼,右眼还好好的。看什么,不受影响,一样能看清楚。尤其是打枪。两只眼都好着时,打枪时,要先把左眼闭上,才能瞄准。左眼瞎了,打枪方便了,拿起枪,不用先去闭眼了,举起来,马上就能打。真是这么回事,好像瞎了一只眼后,王舍真的变了。

再打仗时,他东然出枪不但快了,而且明显枪法好了。遇到重要目标,要一枪干掉时,别人没有把握,让王舍打。王舍举起枪就打,一打就打到了。从来没有打空过。也是凭着这一点,同样打仗,一场战斗下来,王舍打死的敌人,就会比别人多。开总结会时,干部总是要表扬王舍。到了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时,王舍得到的奖章,比别人多好几块。王舍一只眼,打枪打得准,是个好兵。按说,好兵好一阵子,一定会提升。

许多将军,开始都是兵。兵当好了,战功多了,就上去了。王舍没上去,到仗打完了,连个班长都不是。这不怨王舍,也不怨干部不提拔他。是战争结束得太快了,日本人那么凶,八年就打完了。国民党八百万军队,三年就败下阵了。王舍所在的部队,最后一仗,是和土匪打的。打完了这一仗,连土匪都没有打的了。不打仗了,枪法好,就没有用了。再提干部时,这一条,就不算是条件了。打败了日本人,赶走了蒋介石,共产党坐了江山。

兵还得有,可不要那么多了。一部分人让回家种地了,还有一部分人,也让去种地。但没有让回老家种地。还说他们是兵,可给的新任务,是种地。去新疆种地,去戈壁滩上种地。这样安排,倒不是新政权的发明,从汉朝开始,官府就这么干了。给每个人发了坎土镘,让大家先把枪交了。种地不用枪,把枪放进仓库里,等到用的时候,再拿出来用。这么安排,大家都很高兴。说真的,那杆枪,大家早就杠够了。从枪的那一天起,就想着有一天不用枪有多好。别的人领了坎土镘,就把枪交了。王舍去领了坎土镘,却不肯把枪交上去。队长问他咋回事。又没有哈用,咋不交了?王舍说,别人没用,我有用。队长说,你有哈用?王舍说,我睡觉,不枕着它睡,睡不着。队长说,你真有这个毛病?王舍说,我试过,真是这样。队长说,把枪交上来,可是上面的命令,这事有点不好办。

王舍说,要不,我去场部,给场长说。场长原来是团长,认识王舍。队长一听王舍要去找场长,就说,行了,这是个多大的事,还要去找场长。队长说,就让你搞个特殊化吧。枪你就留着吧,不过,你可得保管好,可不能丢了。王舍说我把命丢了也不会把它丢了。别人都没有枪,只有王舍有。这个特殊化,别人没意见,更没有谁眼红。倒是一块儿说起来,说到这个事,会说王舍有点可笑。说没有枪,会睡不着,这是毛病。说枪又不是女人,睡觉还要搂着睡。说到女人,这可是个事。是个大事。光种地不行。种地,只能长出粮食。粮食,只能让肚子不饿,解决不了别的问题。男人种地时,会想到女人。会把女人想成一块地。人活下去,要一代代活下去,还得要在女人这块地上耕种。这个事,不是个难事。打江山,这么大事,都拿下来了。这个事,算个哈事啊。同样一声令下,女人们就来了。一群群地来了,全是年轻的小妹子。个个醒不行像花骨朵一样。

不过,来了那么多女人,还是分不过来。几年过去,一个连队上,还有几个男人打着光棍。王舍也打着光棍。瞎了一只眼,不管怎么瞎的,都会有一张脸,有一点别扭。虽然干什么事,一只眼和两只眼,并没有什么区别。可要说找对象,要说一点儿也不在乎,也是不可能的。当然,这并不是理由。另外一个家伙,是个瘸子。走路走不快,还走不稳,可还是把个大姑娘追到了手。脸皮厚,吃个够。什么事,都是这个理。王舍见了女人,不知说啥。更不知要干啥,女人就算和他撞个满怀,怕是他也不会一下子抱住。光棍也有光棍的好处。娶了女人,有了小家,可以自己生火做饭了。

队上的收获的东西,全放在大晒场上。原来,不管放多少,放什么,都没有丢过。可近些日子,大晒场开始少东西了。队长一看,这样不行。得派个人去看场。派谁去,干部们开会讨论这个事。一说就说到了王舍。说到王舍,不是说他有枪,说他枪法准。这也可以算一条。但不是主要的一条。说来说去,大家说他合适,是因为他是个光棍。没有老婆,没有家。可以放心,他不会把东西往回拿。不是说他觉悟高,是他没有地方拿,拿回去也没有用。光棍汉,自己不开火,全在连队的食堂吃饭。不过,光棍汉不是王舍一个。没让别的光棍汉干,让王舍干,还多了一条。不管怎么说,王舍的眼睛瞎了一个,也算是残疾了,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王舍成了看场人。

王舍有枪,没有人羡慕。王舍去看场,却真让不少人眼红。一是大晒场上,什么都有。东西那么多,拿着用一点,偷着吃一点,不会有人知道。二是干上看场这个活,别的活就不用干了。开荒种地,没有拖拉机,全靠一双手,一天下来,不知要流多少汗,受多少累。个别人受不了这个苦,就悄悄地跑了。看场这个活,没人不想干。可有了老婆,有了小家,想干也不让干。有了这个想法,再看到王舍,看他瞎了一只眼,就没了过去的同情,恶毒一点,还会想着让王舍另一只眼睛也瞎了。心里有别的想法,看王舍就不顺。到大晒场干活,看到王舍躺在麦草躲上休息,一阵阵来气。

王舍晚上要围着大晒场转来转去,不能睡觉。只能白天打吨。叫马庆的一个家伙,偷过黄豆。有了王舍,偷不成了,心里恨。看到王舍躺在那里不干活,就走了过去,先是朝着腿上踢了一下,把王舍踢醒了,坐了起来,看着马庆,不知他要干啥。

马庆说,你个懒熊,快起来,给我们烧开水去。烧开水,是炊事班的事。王舍当然不去干,瞪了马庆一眼,又躺下来,怀里抱着枪,想再睡一会儿。马庆更气了,抬脚又踢过去,这次没有踢到王舍身上,踢到了王舍怀里抱着的枪上。边踢还边说,抱着根烧火棍睡,算啥男人,有本事,抱着女人去睡啊。听到马庆这么说,别的干活的人,全笑了起来。马庆也笑了,觉得出了气了,转过身,打算去干活。都想着,这个事到这儿就完了,都没有想到王舍一个打挺站了起来,挨了一脚的枪,随着变换了样子,横在了王舍手上。哗啦一声,枪栓拉开了,又推了上去。

全当过兵,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什么。大家全愣住了。也有没发愣的,一看王舍这个样子马上跑过来,去阻拦他。几乎就在碰到了王舍胳膊的同时,王舍手中的枪响了。走着的马庆一下子站住了,转过身看着王舍,看到那还在冒烟的枪口,脸刷地一下白了。子弹穿过了裤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被拉了一下胳膊,那个得意的马庆,不是把命丢掉,也会让他的那个玩意儿消失。马庆明白过来,身子一下子软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用枪打人,还差一点打中,这可不是个小事情。队长生气地把王舍关到了禁闭室,并把他的步相给收了。三天后队长去禁闭室问王舍知道不知道错了。王舍说我知道我错了,对自己的同志我们不该乱开枪。队长打开门让王舍出去。

说看在王舍为革命卖过命,就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了。走到门口王舍站住了,朝着队长伸出手。队长问他什么意思?王舍说,队长,你还没有把枪还给我呢。队长一听大笑起来,说你这个人实在太可笑了,犯了这么大错误还想把枪要回去。王舍说他再不会用枪惹事了。队长说,那也不行,我可不能这么没有原则,真把枪给你,真再出个什么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王舍说,你真不给?队长说,当然不给,这可是党支部开会决定的。队长真不给,王舍也没办法,再没说什么,一转身又走进了禁闭室。队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王舍说,你不给我枪,我就不出去。

队长说,还没见过你这号人,愿意被关在黑房子里。队长不理王舍了,去干别的事了。禁闭室的门开着,队长没有锁。队长干完了事,到了下午回来了。看到禁闭室的门开着,想着王舍可能走了。走过去一看,看到王舍还坐在里边的一个木凳上。坐得直直的,好像成了木椅子的一部分。队长说,我可是让你走的,你不走,可不怨我了。队长也很犟,不会看到王舍这个样子,就会听王舍的,把枪还给王舍。心想,我看你王舍有多大能耐,我就不把枪还给你,看你能在禁闭室待多久。我就不信,你能一直呆在里边不出来。队长的想法一点儿也没有错,王舍不可能老待在禁闭室。因为队长让炊事班的人给王舍把饭菜送去后,王舍一口也没有吃。第一天没有吃一口,第二天也没有吃一口。到了第三天,队长;有点沉不住气了。正好农场的场长来了,队长谢酿个事给场长说了。

场长姓于,打仗时叫团长,开荒种地后改叫场长。于场长一听这个事,拍了桌子。说这还得了,开枪打人,判他的刑,送他去劳改队。队长说,干这个事的,不是别人。于场长说,是谁?队长说,是王舍。一听说是王舍,于场长笑了。说这个家伙,脾气就是不好。我看,算了,把枪还给他吧,让他以后注意点就行了。队长把枪还给了王舍,说是于场长让给的。王舍拿着枪,跑到荒野上,打了一只黄羊。杠到于场长跟前,朝着于场长行了个军礼,让于场长走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于场长拍着王舍肩膀说,年代不同了,不能光喜欢枪了。

差一点把马庆的那个玩意儿打掉,都想着王舍要完了,可王舍一点事都没有。看来,王舍也不是好惹的。明白了这一点,不敢不把王舍放在眼里了,也不敢拿王舍乱开玩笑了。不过,心里边对王舍的看法,却并不太好。觉得他有点太野蛮,整天不好好干活,拿着个枪四处晃荡,像个没有人敢管的土匪强盗。只是,这个心里边的想法,在心里边,没有呆多久,就呆不住了。想法这个东西,靠不住。遇到个什么事,马上就变了。

连马庆,对王舍恨得要死的家伙,到了有一天,都说起了王舍的好话。说要是没有王舍,这日子真不知有多难过。想法是很容易变,可要让大家,让几百人的想法一块儿变,变成一个想法,并不那么容易。一小事做不到,这得是一件大事。看来,那些日子,在这个地方,发生了1艮大的事。没有错,是件大事。不是一地方的事,是整个国家的事。发生了大饥荒,甚至有人被饿死。消息传到边疆,我们开始不相信。饿死人的事,只能发生在旧社会,现在新社会,就要到共产主义了,怎么会饿死人。可是过了一阵子,我们就不能不相信。先是大晒场的粮食被装进麻袋运走了,说内地阶级兄弟急需要。没有了粮食,食堂馒头变成窝窝头,不是面粉做的,是淀粉做的,苜蓿草磨的,连猪都不愿意吃。

就是这样的东西,我们想吃饱,都不行。我们开始浮肿出虚汗,开始喘不上来气,变得越来越轻,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随便一阵风,就可能会被吹到天上去。已经干不动活了,全拿着饭碗,坐在食堂门口等着分配一些树皮野菜,好多活一阵子。都知道,这么下去,想多活一阵子,也多不了多久。头脑一阵阵发晕,目艮睛一阵阵发花。死神就在身边晃荡着像影子一样。就是那天,我们的想法改变了,不是别的想法改变了,是对王舍的想法改变了。

其实我们坐在地上,等食堂的饭菜时,没有想到主舍。别说是他了,就是老婆孩子都不会想到,只想着有什么东西,可以让肚皮不受折磨。就是这时,王舍出现了。他背着一杆枪,牵着一匹马,从一条土路上走过来。和别的人不一样,他满面红光,一看,就知道,没受过饥饿的折磨。他的脚步和马的蹄子一块儿响着,四周很静,那独有的声音,顺着干裂的地面传过来,有点像敲在牛皮鼓上。我们一齐转过脸,看到了王舍。我们的眼睛,一齐放出了光。就算是绿光,也很明亮。天空阴着的脸,一下子被照得灿烂起来。像是挣扎在寒夜里的人,突然看到了太阳,一个很温暖的太阳。让王舍一下子变成太阳的,不是他身上的枪,也不是他牵着的马,是两只肥大的马鹿。马鹿这会儿,在挨了王舍射出的子弹后,已经死了。它们躺在马背上,被王舍牵引着,正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们看到了正在滴落的血,还闻到了肉的味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每过几天,就能吃一顿红烧的野味。队长让他什么都不要干了,就去干一件事。那些日子,王舍成了我们所有人的牵挂。好多人站在门口,目送王舍骑着马挎着枪离开营地,然后就盼着王舍能早点回来。可是王舍回来得一次比一次晚了。到了后来,他出去好几天才能回来。这并不能全怪他,近处的飞禽走兽被他打得越来越少了,他不得不到更远的地方去打。这样,就会在路上花去许多的时间。不过,只要王舍出现在我们面前,就会带来一片欢呼声,因为,在他的马背上,总是驮着许多我们梦想的东西。那几年,整个国家被饿死的人,据说有不少。

可在这片荒原上,王舍用枪,没让我们饿死,救了我们的命,我们这些人,是讲义气的人。王舍的恩情,我们不能忘。光记着还不行,还得报答才行。怎么报答,我们一起商量。大家一分析,说王舍还是光棍汉。要说王舍缺啥,就缺老婆,要帮王舍,要报答王舍,说别的没用,给王舍找个老婆,才是我们该做的。忙了好大一阵子,没有给王舍找上。没有别的原因,没有女的。女的一来,全都让我们抢走了,没剩下来的。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说啥也得留几个。有几个急了,说如果不是怕王舍嫌弃,要是王舍看得上,回去和老婆离了,让她嫁给王舍。这种话,也只是说说,不敢真去做。不是怕老婆不愿意。我们这些人的老婆凑到一块儿,会说悄悄话。说到王舍,说那会儿嫌王舍眼瞎了一只,不肯嫁给他。现在看来,真瞎了眼的是自己。

嫁给王舍多好啊,至少能不饿肚子,能经常吃上野味。这会儿,要让她们选丈夫,她们肯定会先选王舍,之后才会考虑到我们。也是想到这一点,不给她们机会。

再说了,老婆这个东西,有了后,再让出去,真是舍不得啊。眼前没有女人,没有独身的女人可以给王舍当老婆,就想别的办法。动员大家,给家乡写信,村子里有女人。给那些女人说来到这里,饿不死,还有肉吃,肯定全都往这儿跑。马庆说,他有姨姨有个女儿,还没有找婆家,让她来,准行。让马庆赶紧写信。马庆说他不认字。把连队的文书找来,帮着写。写完了,让人送到了场部邮局。类似的信,同时寄去了十几封,得多喊来几个女子,让王舍挑。要让王舍知道,我们报答,是真心实意的。那会儿,各方面还落后得很,一封信得在路上走一个月,才能走出新疆。山高路远,不知耽误了多少事。别的事耽误了,就算了,可把报答王舍的事给耽误了,实在让我们恼火。想着有一天,让十几个青年女子,一块儿站到王舍面前,给王舍一个惊喜。没想到这一天还没有到来,王舍却先给了我们一个惊奇。那天下午,太阳快要落山时,王舍牵着马,从西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