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颖这是城里非常普通的一个三口之家。男女主人都是公司职工,或者一个是职工,另一个是文员。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比其他的工薪家庭更好,但也绝对不会更坏。总之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多年的婚姻生活,更使得他们的相貌面容有了一种微妙的相似。这个家庭唯一的特别之处,其实根本就不能算特别,这夫妇当中有一个是潜在的理想主义者一更可能是那个女的,即便从名字上看来也应该是一她叫上官雨燕。长着一双风情而不安分的吊梢眼。今年的五月,她过三十九岁生曰,在家庭晚餐上喝醉了酒。
疯闹了一会儿。对此她的丈夫显得略微有点不高兴。他很爱他的妻子,但她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是他永远无法了解的。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感到烦恼。这位时常烦恼着的男人姓贝。单位同事叫他老贝,也有人叫他贝先生。大部分人还是叫他老贝。而上官雨燕老琢磨不清该怎么称呼他。在家里通常他们以语气词相称。贝先生相貌忠厚,微黄的皮肤里透着点红,但基本也是健康的肤色。贝先生在家里也穿着白天上班的衣服一深灰色的裤子熨烫得相当得体,白衬衫的面料是混纺的~遮盖着底下微微发福的肚子。他们的男孩子小贝已经十五岁了。除了长在男孩脸上略嫌抚媚的吊梢眼,他的身体器官找不到更多与父母的相似之处。他那尚未完全成形的精神世界更是奇怪。前几年的一个下雪天,小贝把家里养的绿毛红嘴鹦鹉扔进了放满冷水的浴缸。可怜的小鸟,给打捞起来以后,先是浑身哆嗦,后来又学着人的样子打了十几个喷嚏。这事情一开始只是被当作小小的笑料,但过了一段时间,夫妇两个发现鹦鹉又开始打喷嚏。这还不算,只要小贝那双臭烘烘的白球鞋一踏进屋子,鹦鹉就开始浑身抖个不停。
连说话的事也全忘了。贝先生非常生气。每天晚饭过后夫妇两个都要在巷子里散一会儿步。这个城市正在经历着一种巨大的变化。巷子另一头的房子已经拆了一大片。这一两年里,他们散步的路线也随着更改了好几次。有些时候,兴之所起,他们也会聊聊这座城市,这条巷子,聊聊上个礼拜单位体检的各项指标,晚::饭的菜太咸了,而贝先生的小肚腩最近又很有继续膨胀的趋势……当X然,就像所有将要或者已经步入中年的夫妻,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孩子。“这孩子,你说他成天都在想些什么?”这是上官雨燕的声音。“咋天的考试他又考砸了……唉,这样下去一”贝先生仍然非常生气。“我不是指这个。我老觉得他在想些什么事。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贝先生顿了一下。他回味着上官雨燕这几句话的意思,突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感受。“这个孩子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心不在焉的。”上官雨燕并没有注意到贝先生不快的表情。就像在很多其他的时间,上官雨燕通常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反正,这孩子……反正他一点都不像我。”贝先生总是显得有些气鼓鼓的。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个简单的人遇上了复杂难辨的事情时,通常就会有这样的表情。其实贝先生不喜欢这样。所以在他生气的神情里面,还夹杂了一丝丝的怨恨。归根到底,咱们的贝先生,他可是个老实人。
上官雨燕微微侧过头。天越来越暗了,远处工地上的照明灯,这时已经变得有些晃眼。这条巷子大约有一两百米长,巷子的这一边只有几盏光线昏暗的老街灯,而在那一头,工地的照明灯彻夜通明……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散步走到中间地段,上官雨燕都会有一种不太真实的359感觉。她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的贝先生……然后,把一句刚想说的话重新咽了回去。贝家夫妇散步归来,一直到全家入睡以前,这是贝家秩序最为井然的一段时间。一般来说,晚饭过后直到十点半,小贝就在自己房间里做功课。而贝先生呢,则坐在客厅一个半旧的咖啡色布艺沙发上,翻阅当天的报纸。要是时间尚早,电视里的晚间新闻还没播完,贝先生偶尔也会抬头瞅上几眼。迻是一台比较老式的电视机,最近一些日子还时常会发出细小的嗡嗡声。贝先生皱着眉头辨别了一会儿,走近了,弯下腰,再用手拍打几下电视机的外壳……电视里正在播送一条邻省家庭暴力的新闻……然而近了来看,这位长发大眼的女播音员,她鼻翼边的毛孔仿佛很是粗大,粉也打得有些太厚了。贝先生摇了摇头。电话在客厅的另一头。
大部分是上官雨燕的。在接电话的时候,她经常会发出与实际年龄很不相衬的惊叫声。这惊叫声,盖过了那时有时无的细小的嗡嗡声,盖过了贝先生拍打电视外壳的扑扑声,甚至还盖过了电视里面那位女播音员说话的声音。贝先生的眉头皱成了一个不确定的形状。波澜起伏着。不过,贝先生也会有快乐的时候。有那么一些时候,贝先生的心情怡和平静,他就开始做一桩旁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风雅事。比如说,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一本小说。现在贝先生正翻到书的这一页。一个政府官员开始过一种不平常的生活……在他的别墅上有一个非常高的烟囱,绿色的长裤,一件蓝色的背心,一条染过毛发的狗,午夜的晚餐。不出一星期他就会放弃……贝先生停下来,想了一想。笑了。突然想到他们单位的一位胖科长……很快他便翻到了下一页。平时贝先生的社交活动不多。只有很少的时间,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带着星星点点的酒气。小贝已经睡了。而上官雨燕正在穿衣镜前试穿一件新买的连衣裙。“回来了?”她没有回头,因此声音显得常遥远。或许是酒的缘故,或许是在玻璃镜子里看到她的影子……贝先生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有点陌生。贝先生一向不喜欢复杂的情感。和上官雨燕结婚以前,他也只经历过一次男女之情。
要知道,贝先生之所以爱他的妻子,绝对不是因为她性格里那时有时无的复杂。不是这样。其实事情完全是反过来的一因为他爱她,所以才能做到对她的复杂装作视而不见。
还有一次,贝先生应酬回来时上官雨燕还没睡。她嘀嘀咕咕地对他讲一个女朋友的事。情感上意外的烦恼。也不知怎么的,贝先生的酒突然就醒了。也可能是借着酒意,贝先生很认真地对她说:“我告诉你吧,上官雨燕,这世界上可没啥完美的事。所以咱们最好都不要自寻烦恼。”贝先生忘了他的妻子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她怎样回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贝先生,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要知道,贝家夫妇可一直是理智而美满婚姻的典范……天呐,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贝先生把自己都狠狠地吓了一大跳。
那天晚上,贝先生睡得半梦半醒,直到临近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天色大亮时,他被一个声色俱全的噩梦吓醒了。是个礼拜天,小贝一早就去补习班上外语课了。上官雨燕正在临着巷子的小院里晾衣服。透过客厅的窗户,贝先生发现院子中间的那棵石榴树巳经开花了,红通通、厚啸嘟的……空气里充满了一种不很真实的发疯的气味。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一杯豆浆、一只鸡蛋和几片面包。豆浆还有点余温,而咬到第二口时,贝先生发现面包里面已经涂了一薄层果酱,好像还是草莓浆。贝先生使劲地咬了几口。他喜欢甜食。卞夏天很快就到了。紧接着就是小贝的暑假。顶着烈日,贝先生从市中心最大的一家新华书店抱回一大堆复习资料,又在小贝的小房间里安上了一台低噪音的空调……一天早上,贝先生正在餐厅里吃着豆浆和面包,突然,他站起身来,把那只再也不会说话的鹦鹉从后窗扔了出去。一个散步过后的晚上,小贝向父母提出了一个要求一他要出门旅行,而且是独自一人。
这回贝先生可是真的生气了。然而上官雨燕却有些暗自窃喜,她看着小贝一声不吭走回房间时的背影,觉得终于找到了这个孩子与自己的共同之处:喜欢神秘与未知的事物。并且,从来都不解释理由。十来天后,十五岁的小贝去了云南一那个传说中彩云之南的地方。又过了十来天,小贝回来了。人晒得很黑,还背了只在旅游品商店买的帆布大持包。他带回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昆虫标本,和一些被贝先生称为“花里胡哨”的扎染桌布和墙布。开始一两天,小贝的话倒是多了些。他告诉上官雨燕和贝先生,在高原上,他头一次看到血淋淋的宰牛的场景。另外,这次旅行也是他头一次乘坐飞机……两种强烈的印象混杂在一起,让小贝显得有点亢奋与奇怪。
但几天过后,他变得更沉默了。贝先生在饭后打着饱嗝,他坐在沙发上,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和上官雨燕说着话:“你说这孩子出了趟门,怎么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上官雨燕瞥了眼贝先生,诧异地说:“变了个人?我没觉得他变了个人。”贝先生又打了个饱嗝,问道:“你不觉得他这几天特别沉默吗?”上官雨燕释然一笑,说:“,他原来话就不多。”面对着原来话就不多的小土,以及总有什么地方弄不明白的上官雨燕,接下来几天,贝先生莫名其妙的就觉得胃疼起来。晚饭过后,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窝在沙发里把多年不间断的散步也停掉了。
而小贝的房门总是关着的。除了空调发出极其细小的咝咝声,家里显得异常安静。自从鹦鹉不再说话以来,家里就一直是安静的。但毕竟……毕竟总有着那么一点点的不同。为了弄清楚那一点点的不同究竟是什么,上官雨燕决定找小贝谈一谈。自从小贝出生以来,上官雨燕就发誓要做一个好母亲。一个有想象力的母亲。一个与众不同的母亲。而仿佛为了告慰她的良苦用心,贝先生家原先的那只鹦鹉学舌时的头一句话竟然就是一“妈妈!”在贝先生家的小院里,有一处相当不错的地方:那棵开过厚嘟嘟大红花的石榴树下,放着两只凉津津的石凳。现在,上官雨燕和小贝就坐在这两只石凳上。“有什么事吗?”反倒是小贝开口先说话。“别急,妈有话对你说。”小官雨燕手里拿了一把小小的折扇。这是一个以前的朋友送给她的。扇面上是一块假山石,旁边坐着一位宫装美人。“这里有蚊子。”小贝说。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烟一样的月光很薄、很轻,透过石榴树密密麻麻的枝叶,显得有点懒散,有点怠慢,还有点心不在焉的困倦。但上官雨燕的眼睛却在这样的月光里闪闪发亮着。
她轻柔地问道:“这些日子……都还好吗?”小贝耸了耸肩。仿佛听不大懂上官雨燕的话;也仿佛上官雨燕刚才说了句丝毫没有意义的话。一句废话。“好,”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挺好的。没什么好不好的。”“你都十五岁了,可真是快啊。”“下个月就十六了。”小贝的声音显得浑厚结实。但仍然有种变声期的飘忽不定。在他刚刚开始变声的时候,上官雨燕经常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孤僻的陌生人说话。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间摇摆着。这一会儿,她觉得小贝即便再怎么变化,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一只毛驾茸的小动物。
而到了下一会儿,她又切切实实地感到,这孩子的神情老是在提醒她一件事。他的心不在焉,他的沉默,他那懵懵懂懂的精神世界……仿佛他一直在说,骄傲地说,坚持着说我长大了。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了。你们不懂,不懂,不懂。永远都不会懂。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近他。他的世界,对于她,是整个关闭的。就像那扇总是关着的房门。或者说,其实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接近他。有些时候,那些满不在乎的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话,甚至都能让她大吃一惊。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爱爸爸。”轻描淡写地讲完这句,小贝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他的脚上还是穿着那双臭烘烘的白色球鞋。月光黯淡,婧蜓飞得很低。
这种潮湿多雨的天气,脚气是很容易犯病的。但此刻,小贝的背影似乎又在说,非常肯定地说一好的?的根本就没什么好不好的。里屋隐约地传来了电视的声音。是贝先生。就是这样,贝先生在看电视。小贝回了自己的房间。而上官雨燕则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发了很长一会儿呆。
这是上官雨燕独自一人散步的第七天。天空飘着一种嫩嫩的阴翳。没有风,也不是很热。她在巷子里来回走了一遍,不知怎么就走远了,拐上了一条平时很少走的巷道。白天的时候,上官雨燕去看了看新房。巷子里那拆了一大半的人家都搬到了那里。近来还有种讲法,说剩下的一小半也要搬。而且就是不远的事情了。
她原先是想叫上贝先生一起去的,贝先生,或者是小贝。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上官雨燕独自一人跳上了开往目的地的公共汽车。独自一人。很多的房子都空着。有些甚至连门都没锁。上官雨燕随便推开了其中的一套,走了进去。被隔成方格形的空荡荡的屋子,从这里到那里,依次分别是厨房、客厅、走廊、卧室、卫生间、走廊……或者再走回来,走廊、租室、浴室、客厅、厨房……通向阳台的是一间朝南的卧室。上官雨燕推开了卧室的移门。天空显得很高。非常非常的高。高到最高的地方,它便失去了边际,同时也失去了色彩。就如同雾气升起时远方的海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