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老胡跟着老乡从乡下出来,担心自己无法适应,因为他除了种地,什么本事也没有。老乡比他早出来几年,对城里的情况巳经有所了解,他跟老胡说,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么多只会种地的人都在城里干活,照样把城里人伺候得好好的。
那天他们下了火车,就有人来拉他们去参加培训班学手艺。老胡想学手艺,可老乡说,学了手艺你也是乡下人,没用。老乡把老胡带到工地上,让老胡推小车。推车也有技巧,但不算太难。不久老胡就胜任了自己的工作,虽然不算太出色,但也能应付了,再加上有老乡罩着,老胡的日子也过得去了。工地是经常要换的,过了些日子,老胡他们就换到一个居民区里的拆迁改造工程上去了。
在这里做工程要和居民打交道,事情就比较复杂一点,居民丢失了东西不问青红皂白就怪到农民工头上,他们用当地的方言说农民工很多坏话,老胡虽然听不懂,但老胡看得懂他们的目光,穿过小街的时候,他们的目光让老胡如芒刺在背,他尽量让自己不去看他们,但他越是不让自己看他们,心里就越慌,好像自己真的偷了他们的东西,他脚步踉跄仓皇地逃过去。老乡说,胡本来,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老胡说,他们老是盯住我看。老乡也朝他看看,说,你是大姑娘,怕人家看?发了工资,老胡到街上去转一圈,他并不买东西,但是口袋里有钱和口袋里没钱,转着的时候感觉是不一样的,老胡要的就是那种感觉。
后来有个人要卖一辆半新的自行车给他。老胡一直想要一辆自行车,有了自行车,他就可以到市中心去,也可以骑上自行车去看看在其他工地上工作的老乡。但这人开价太贵,要五十块。老胡说,我没有五十块。这人就伸手到老胡兜里一掏,掏出两张十块的,用手指一捻,说,就二十吧,便宜你了,老乡。说完拔腿就走。老胡扶着自行车站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有自行车了,他乐滋滋地骑回来,还没到工地呢,就被街上一个居民抓住了,说这辆自行车是他家的。
老胡有口难辩,连前因后果都没弄明白,就已经人赃俱获了。事情惊动了包工头,包工头对老胡的老乡说,你介绍来的人,你自己处理吧。老乡回头跟老胡说,我说你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原来你做贼心虚。老胡说,不是的,我不是贼,是人家卖给我的。老乡说,谁会相信你。老胡说,可我跟你是老乡呀。老乡说,老乡又怎样,就算我相信你,别人也不会相信你,所以我也不能相信你。老胡第一次打工生活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老胡的第二份工作也是老乡介绍的,当然那是另一个老乡。老胡到一家工厂当工人,在流水线上做零件。
老胡进来以后,老是担心那个老乡会把自行车的事情告诉这个老乡,因为老乡和老乡之间会经常碰面的。老胡就时不时地向这个老乡试探,你见过那个老乡吗?他跟你说过什么吗?他说我什么吗?弄得这个老乡对老胡疑疑惑惑,说,胡本来,你在那边犯了什么事情吗?老胡赶紧问,我犯了什么事情?他说我犯了什么事?这个老乡更怀疑了,说,你犯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老胡答非所问说,我不是被他们赶走的,我是自己主动走的。老乡警觉地看了老胡一眼,不再和他说话了。有一天车间里一个工人做的零件少了,就在车间里乱怀疑,一会儿说是张三,一会儿说是李四,弄得大家都很不高兴。大半天老胡一直神魂不定,老是在老乡身边转来转去,老是问,查出来没有?查出来没有?老乡看老胡慌慌张张的样子,就跟他说,胡本来,你要是拿了,就还给人家。
老胡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猜到这个老乡已经和原先工地上的那个老乡见过面了,他们已经说过他的事情了,所以这个老乡会怀疑他,老胡急了,赶紧说,你不能听他的,我没有偷自行车。这个老乡听了,脸色很不好看,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事情,怪不得我老觉得你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老胡说,他不了解情况,他相信别人不相信我。老乡说,胡本来,你真是做贼心虚,自己说漏嘴了,我根本就没有碰着他,我都大半年没跟他联系了。老胡更急了。金现在老胡重新回到了火车站。火车站的广场比过去大了几倍,农民工短期培训班的招牌也比过去多了几十种,可到底应该学哪一种手艺,老胡拿不定主意,只觉得心里乱纷纷的。后来老胡就被一个人喊住了,这个人看上去很熬厚,他握了握老胡的手,说,喂,老乡,参加我们的“绿色通道”培训吧。老胡不知道“绿色通道”是什么,呆呆地看。
着他,这人就朝老胡眨眨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又拿着钥匙做了个手势,老胡眼里是看明白了,但心里仍然糊涂着,老胡说,什么,你说什么,学开门?这个人就笑了,他拍着老胡的肩说,老乡,你是聪明人,三千块怎么样?三千块保你三天之内学会,我们还配发工具。老胡说,什么工具?这个人说,你说什么工具,要打开人家的锁,要用什么工具呢?老胡说,钥匙?那个人说,对,就是钥匙,我们不仅培训你技术,还给每个学员配发一把钥匙,有了我们的技术,再加这把万能钥匙,天下就没有打不开的门,你想进谁家就进谁家,这大千世界,不都是你的绿色通道吗?老胡听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这是培训当小偷的说,你误会了,你误会了,自行车是人家卖给我的。老乡说,谁会相信你?最后老乡说,我不跟你说了,反正车间主任一会儿要来调查零件的事情,你自己跟他说吧。这一下把老胡吓得不轻,老胡赶紧去上厕所,但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逃走了。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所以确切地说,这些事情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不是老胡的经历,而是小胡的经历。小胡跟着老乡进城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后来小胡慢慢地变成了老胡。
小胡在变成老胡的过程中产生了某些感悟,这些感悟是生活教给他的。比如车间里缺少零件的那件事,明明是组长干的,但因为组长是师傅,大家的活儿都是他教会的,而且他自己干活又快又好,是大家的榜样,所以没有人会怀疑他,怀疑了别人也不会相信。在长长的岁月中类似的种种事情教育了老胡,让他知道,当年老乡带他进城的时候,说手艺没有用,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于是老胡怀着正确的想法,重新回到了开始。
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老胡吓得二话没说赶紧逃开,逃出好长一段路,才敢回头看看,发现那个人根本没有盯住自己,他早已经瞄上了新目标,老胡的心还乱跳了好一阵。老胡在那里还看到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培训,比如教人应聘时怎么说话,他们还自编了一本书作教材,老胡翻了翻那本书,看到上面有一些自相矛盾的话,比如前面刚说应聘时要正视对方的眼睛。一会儿又说,要低下你的头。老胡看了,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心里犯糊涂,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拉生意的人跟老胡说,不难的,你只要把书上的内容背出来,再用到行动上,你就能应付天下所有的招聘了。
老胡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不可靠,应付了招聘有什么用,招聘进去了,你没有本事,还不一样被人怀疑,最后给人家赶出来?老胡最后选择了一门实实在在的手艺一烹饪。老胡小的时候村里有人家要办红白喜事了,或者造房上梁,都从镇上的饭店请大厨子下来烧菜。在小老胡的心目中就留下了大厨子的深刻的印象,大厨子的手下总有好几个人给他做下手,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端盘子的端盘子,一个比一个巴结大厨子,使得童年的老胡觉得大厨子简直就是部队的首长,他做菜的时候,就像首长在指挥打仗。
老胡的天赋这时候还没有展露出来。在培训班上,他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显得笨头笨脑手脚也不灵活不是烧焦就是夹生,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还有一次老胡一手将半瓶子醋倒进锅去,老师罚他,让他吃下去,老胡差点酸掉了大牙。这么折腾了十五天,学期就结束了,老胡拿到一张盖了红印章的结业证书。老胡现在心里有底了,他有了证书,有了手艺,再去应聘时,老胡把那张证书举在手里,老胡还叫嚷着,我有证书的,我有证书的。这样一来,就显得老胡很鹤立鸡群。大家都过去关心老胡,但也有人不相信老胡,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老胡,把老胡的证书接过去猫了一眼,就说,造得这么烂也敢拿出来骗人?老胡急了,说,不是造的,证书怎么能造呢。大家笑话他说,证书怎么不能造,人都可以造。
老胡又说,我这上面有红印的,你们看,这个鲜红的红印。有一个人比较同情老胡,他跟老胡说,买个萝卜就能变成红印,没有人会相信你的红印。最后大家都走开了。老胡慢慢地明白过来,他引以为骄傲的那张证书反而害了他,人家看到证书就认定是他伪造的。一个伪造证书的人,谁敢要他?老胡觉得很冤,不花血本学手艺,人家不信任他,花了血本换来的还是一个不信任。老胡只好把证书藏起来。可是没有证书,别人又怎么相信他会烧菜,他们说,你说你会当厨师,谁相信你?他们连个试一试的机会也不会给他。正所谓三条腿的蛤模难找,两条腿的人太多了。
老胡遭到嘲笑的时候,老顾也在这里,他急于要招一个厨子,他也过来看了看老胡的证书,觉得像是假的,就走开了。可老顾在人才市场转了两天,除了老胡,就没有其他人可选了,老顾只好又转了回来。老胡一眼认出他来了,惊喜地说,老板,你来过的,你昨天来看过我,你就看我怎么样?老顾说,我没得挑,你跟我去试试吧。他们到了老顾的饭店,老顾让老胡烧一只家常豆腐。连老胡自己也没有料到,他的厨师天赋就从这里被开发出来了。
大家尝了老胡的豆腐,感觉特别新鲜,也特中别奇怪,一时竟下不出准确的评语,过了好一会儿,老顾说,老胡,你;介绍介绍经验,怎么烧的?老胡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说,就是乡下烧艾法就是乡下烧法。老胡的话一下子启发了老顾,老顾一拍巴掌说,胡师傅,你的思路是正确的,我的饭店今天就改名,就叫“乡下烧法”。老顾的思路也是正确的,现在城里饭店如林,要想在许许多多的饭店中占得一席之地,就要有自己的特色。大家吃多了广东菜四川菜,也尝遍了山珍海味,忽然就想起从前了,就想要回到朴素的年代,“乡下烧法”正好迎合了大家的趣味,给他们的回忆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老胡自己都没料到,他成了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厨,他受到老板的器重,也受到大家的尊敬。还有人想来挖老顾的墙角用高薪聘走老胡,但老胡知恩图报,他不会走的。老顾也是讲义气的人,他感激老胡的忠心,给老胡加了工资,皆大欢喜。过了些日子,饭店的冷盘出了点问题。起先店里的人并没有发现,是一个常来吃饭的回头客发现的,他说他已经留心注意了好几次,凡是荤的冷盘,分量总是比以前见少。他怀疑老板生意做好了,心反而黑了,克扣了冷盘的分量。
可老顾是个会做生意的老板,他不会因小失大。那天老顾把大家招呼过来谈一谈,别人都坐下了,唯独老胡不肯坐下,他一坐下心就慌,可站在那里呢,腿肚子又打软。老顾还没有开口,他就抢先说,老板,不是我吃的,你不要怀疑我,我要是偷吃了,我会长得很胖,你看我现在不胖吧,一点也不胖,是不是?老顾觉得老胡的思想很奇怪,说那也不见得,有的人是吃啥不壮,有的人呢,喝凉水也长肉。老胡慌了,说,果然的,果然的被我猜着了,你真的在怀疑我。老顾说,我没有怀疑你,是你自己在怀疑自己。再说了,我这店,就算有人偷点熟菜吃,也吃不穷我。
老胡说,我听得出来,你还是在怀疑我,你怀疑了我,又来安慰我。其实本来老顾也没有小题大做的意思,他把大家叫过来,只是敲山震虎,吓唬吓唬偷嘴的人,好让这个人自觉地改掉偷嘴的毛病,不料老胡引火烧身,把事情惹到自己身上,就把事情搞混了,真正偷吃的人反而可以浑水摸鱼躲过去了,老顾气得说,算了算了,不说了,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大家从屋里散出来。看到洗碗的小月正闷着头蹲在院子洗碗,一个小伙计说,咦,小月,你怎么不进来开会?小月的头闷得更低了,也不回话。老顾也奇怪了,走过去说,小月,你怎么啦?你听见没有?小月光是点头,仍不开口,胜帮子却鼓得满满的。老顾说,小月,你嘴巴里有什么?小月脸涨得通红,紧紧闭着嘴。
老顾说,你张开来我看看。小月逃不过了,只好张开了嘴,嘴里塞得满满的,全是红红的赤烧肉,还没来得及嚼碎了咽下去。老顾说,原来是你。小月含着一嘴的赤烧肉,目艮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老顾说你哭什么,我还没说你什么呢,你就哭啦。老胡在一边拍着胸说,吓坏我了,吓坏我了。老顾回头看他一眼,说,你吓什么?老胡说,还好不是我,还好不是我。老顾说你怎么觉得会是你呢?
老胡说,因为我太可疑了,熟菜都是从我手里出去的,我是第一道关我是最可疑的人。老顾说,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说啊。老胡的一些老乡经常来看老胡,他们从前和老胡一起从老家出来,但没舍得花钱去学手艺,现在只能在建筑工地做小工,风吹日晒的苦不说,走到东走到西,都是在别人怀疑的目光中,像夹着尾巴的过街老鼠。现在他们常常跑到老胡这里来眼红老胡,他们以为老胡会招待他们吃一顿,可老胡跟他们说,你们没事情少来找我,你们老来找我,万一这里出了什么事情,老板会怀疑我的。
他的老乡很不满意,说,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呢。老胡说那你们找皇帝去吧。有的老乡就生气不再来了,但也有的老乡还是会来,只是他们比较尊重老胡的意见,先摸清老板的生活规律,拣老顾不在饭店的时候来找老胡。有一个姓李的老乡,老是来找老胡借钱,老胡借过他几次,但他不还,不仅不还,下次又来借了,而且来的时候,以前的事情就不提了,好像从来没有借过老胡钱一样。
老胡知道借出去的钱永远是有去无还了,就开始拒绝他他就走了,但第二天又来了,又好像昨天根本就没有来过,好像老胡根本就没有拒绝他。他来了,就朝门口地上一坐,也不说话,小伙计就进去喊老胡,胡师傅,你老乡来了。老胡出来一看,又是他,老胡说,你怎么又来啦,你昨天不是来过了吗?老乡说,我昨天来过了吗?老胡说,你别跟我装蒜了。老乡说,我没有装蒜,我确实是记不得了,因为我急需用钱,这几天到处找老乡,结果都跑糊涂了。
老胡说,你怎么永远是急需要用钱的呢?我昨天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钱,我们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开呢。老乡就走了。到了明天,老乡又来了,说,老胡,你们发工资了吗?老胡说,没有发呢,就算发了工资,也轮不到你用,我孩子今年上学了,学费还欠着呢。老乡好像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孩子也上学啊。老胡和店里的小伙计一起住,半夜里有警车从街上经过,拉了警笛,老胡就会惊醒过来,把小伙计也弄醒了,说,听,又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