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在那匹马的身上,不光驮了一只黄羊,还驮了一个姑娘。远处土坡上,有个黑点在动。想着是只黄羊,举起枪要打。把眼眯起来,透过准星看,黑点不那么黑了,不那么模糊了,看出了点样子。那样子好像没有长着四条腿。把枪放下了,走了过去。走过去一看,黑点是个人。不但是个人,还是个女人。不但是个女人,还是年轻的女人。女人快要死了,快要饿死了。快要死了,还没有死。只是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女人看到王舍,不害怕,还有些高兴,她的嘴巴咧了一下,露出一点笑。女人说,我渴得很。王舍取下水壶,蹲下来。没把水壶给她,把水壶的水,朝着她的嘴滴去,像下雨一样。女人喝了水,女人说,我还饿。王舍带了馒头,拿给她,让她吃。她吃了一个,说还饿。
王舍只有一个馒头了。再没有了。王舍说等一会儿,行不行?女人说行。王舍打了一只野鸡,当着女人的面,点了一堆火,把野鸡烤熟了。吃了烤野鸡,女人有了力气,坐了起来。女人说,我叫月花。王舍牵着马,先到了伙房,把黄羊交给了炊事员,又牵着马,到了队部。让月花下了马。指着队部的门,让月花进去。月花说,这是你家?王舍说,这是队部。正说着,队长出来了。王舍说,队长,戈壁滩上捡的,交给你了。怎么回事,队长还没明白过来,王舍转身离开了,往他住的地窝子走。走到门口,听到背后有响动,回头一看,月花跟在后边。
王舍说,你跟着我干吗?月花说,你救了我,当然要跟着你。王舍进了房子,月花跟着进了房子。进房子一看,又脏又乱。月花却喜欢得不行,不渴了,不饿了,还跟着王舍,就想着帮王舍干点儿啥。一看,王舍屋子里这个样子,就知道有好多活,等着她干。不问王舍让不让她干,挽起了袖子,马上干了起来。王舍要和月花结婚了。起先,月花说,不用结婚,让她干的事,她全都会干。不让她干的事,她也去干。包括给王舍洗脚,陪王舍睡觉。王舍说,要么你就走,走得远远的,要么就结婚。月花说,好好,那就结婚吧。听说王舍结婚,全来了。
不能空手来,得送点东西。没什么可送的,主要送画。场部有个书店,里边卖画。除了领袖的画,还有年画,还有山水画。一下子全卖完了,全让我们买走了。送的画,一张挨一张贴在墙上,四面墙全贴满了,全是画。土墙被遮了起来,看上去,看不到土了,花花一大片,还挺好看。去晚了,没有买上画的,就买一条毛巾,送给王舍。东西不贵重,可心意重,重似千金。别的人结婚,包括队长结婚,也没有这么多人,送过这么多东西。也难怪。王舍是谁,王舍是恩人啊。月花真像花,刚开的花。看着晃眼,心也跟着晃荡。我们羡慕,可不嫉妒。拍着王舍肩膀,说着祝贺的话,为王舍高兴。我们的老婆,围着月花,上上下下看。边看边夸,夸成了一朵花。
夸完了,说月花,你可真有福气。听得出,她们心里有点酸酸的。不让月花下地干活,让月花跟着王舍,照顾王舍。多给了王舍一匹马,王舍去打措时,月花也跟着。到了荒野上,王舍会先打两只小东西,野鸡或者野兔。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先吃饱了。吃饱了,也不忙着去打野羊野鹿野马,带着一片毛毯子,在一棵胡杨树下,铺成临时的一张床。要在上面睡一会儿。没有月花时,王舍躺上去,一会儿就睡着了。有了月花,躺上去,不能马上睡着。肚子是饱了,可身体别的部分,还没有饱,还要吃东西。月花明白王舍要吃什么,就躺到王舍身边,让王舍吃。
全都吃饱了,再去睡,会睡得更香。回到屋子里,王舍啥也不干,不是不想干,月花不让他干。把洗脚水端过来,放到王舍跟前。用手给王舍搓脚。王舍有点脚气,搓到脚丫子时,王舍说多搓一会儿。月花就不停地搓,一直把王舍搓舒服了。这一阵子,在我们这个地方,比王舍幸福的人,怕是再没有了。王舍明白这一点,交给的工作,干起来更卖力。原来四五天才会驮一只大猎物回来,给我们改善生活,现在差不多隔一天,就会让我们吃上一顿红烧肉。不过,我们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王舍牵着马回来,像看到了太阳一样,仰着脖子,伸着脑袋,半张着嘴去迎接。大饥荒过去了,国家的情况变得好起来,我们已经不吃野菜和野草了,到处又响起了社会主义好的嘹亮歌声。也就是说,没有王舍打来的野味我们也不会被饿坏,被饿死了。
队长说,王舍,你不用去打猎了,可你也不能去看场了。你有老婆了,有家了,按规定不能去看场。王舍说,不看场也行,不过,枪我还得拿着。队长说,你都有老婆了,还要枪干吗?王舍说,老婆是老婆,枪是枪,不一样。是不一样,习惯不好变。夜里到了床上,抱月花,只抱了那么一阵子。抱过了,还得把手松开,去摸着放在头顶处的老步枪。光滑的枪托,冰凉的枪腾,坚硬的枪管,摸着有种舒服,说不出来。反正一下子不燥了,不热了,不急了,不慌了。睡到了半夜,让尿惩醒了。
起来,走到门外,朝着一片月光,尿了一泡。尿完了,回到床上,看到月花还睁着眼。问月花咋没睡。月花说,有个事,睡不着。王舍说,多大的事,睡不着。月花说,老家太苦,我哥过不下去了,想到咱们这儿来。王舍说,想来,就让他来呀。月花说,听说,户口不好落。王舍说,我去给队长说。王舍去给队长说,队长说,是有规定,不给随便落户。王舍说,真不给落?队长马上说别人的亲戚不给落,你的例外。一个月不到,月花的哥就来了。
一看,一个棒小伙子。队长说,好,太好了。不用问,干活是把好手,开荒正缺壮劳力,队长不能不高兴,马上给落了户口。说到名字时,王舍问月花,你哥咋不和你一个姓。月花说,不是亲哥,是表哥,我大姨的儿子。表哥刚来,各方面得安排。别人和他没关系,不管这个事。月花和他是亲戚,不能不管。表哥哈都没带,铺的盖的,还有用的,全要月花给置办。月花忙得有点顾不上家了,顾不上王舍了。夜里躺到床上,王舍扯了月花一把,月花说太累了。月花过去没说过累,看来月花真累了。王舍想,过了这段日子,等把她表哥安排好了,她就不会那么累了。过了一段日子,月花还是很忙。饭做好了,让王舍吃。王舍吃,月花不吃,盛了一碗,端在手上,说他表哥不会做饭,得给他送饭去。王舍说,这多麻烦,让他过来吃不就得了。月花说,他脸皮薄,不好意思。
饭送过去了,没马上回来。王舍自己吃完饭,又过了一阵子,月花还没回来。王舍出门去找,刚走到门口,看到月花回来了。问月花送个饭,咋这么久。月花说,他衣服脏了,帮他洗了洗。月花这么一说,王舍也不再说什么。晚上到了床上,月花主动脱光了衣服,钻到了王舍的被窝里。王舍说,你要累,就算了。月花说,我不累,来吧。月花这么懂事让王舍很知足。心里打算,这一辈子,要和这个女人好好过。又一天,和往常一样,月花做好了饭,又端了一碗,给她表哥送去。王舍吃饱了,坐在木凳上抽烟。门被推开了,想着月花回来了。
转头一看,不是月花,是马庆。看到马庆,王舍不想理,掉着个脸子。倒是马庆,显得大度。凑到王舍跟前,王舍比他大两岁,就喊了一声王哥。一喊哥,王舍不好意思了,拿了一根烟,给马庆抽。马庆不抽,马庆说,你还有心思抽烟?王舍说,咋?马庆说,你是真不知道啊?王舍说,知道哈?马庆说,按说,我不该来给你说。王舍说,那你就说。马庆说,可大哥是条汉子,不说,我觉得对不住大哥。王舍说,行了,有屁快放,别拐弯抹角了。马庆还不真说,问月花呢?王舍说,给她表哥送饭去了。马庆说,你真信了,那是他表哥?王舍说,不是表哥,是啥?马庆说,我说了,你也不信,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王舍一听,站起来出了门,去了月花表哥住的地窝子。
地窝子有天窗,站到天窗前,王舍听了一会儿。没有进到屋子里,转过身往回走。遇到马庆,马庆说,你咋不进去?王舍没理马庆,进了屋子。不过,进去没多大一会儿,就出来了。只是重新走出来的玉舍,手里握着那杆老步枪。一看王舍拿着枪,马庆愣了一下,不过,只是愣了一下,马庆并没有说什么。看着王舍直奔那间地窝子。那地窝子有什么,马庆知道。马庆没事,吃饱了饭,在营地闲转。看到月花,进了那间地窝子,就去偷看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吓了一跳后,就去跟王舍说了。本来可以不说的,但不说,憋着难受。再说了,这个事,有点像戏,看戏看哈,就是看热闹。给王舍说了,还跟着王舍,就是想看戏。倒没想到王舍会拿枪。枪不是别的东西,什么事,它要是掺和,就不光是热闹了。马庆有点紧张,怕真出了什么事,让自己负责任。赶紧喊了别人,说不好了,不好了,要出事了。好多人从屋子里跑出来,问马庆出了什么事。马庆指着王舍的背影,让大家看。
大家看到王舍拿着枪,进了地窝子,还是不知出了什么事。继续问马庆咋回事?马庆说,王舍老婆,那个月花,偷汉子呢。大家一听全兴奋起来明白这一下子可有好戏看了。这天晚上,月亮很亮,像个大灯笼。不大一会儿,大家全知道了。知道了,全跑来看。月光下,站了一大片,像开大会一样。不过,心情和开会不一样,开会没意思,只想着早点散会。这会儿,站在这里,不想走,让走都不走。全把眼睛睁得好大,盯着一扇地窝子的门,耳朵也竖起来,不肯放过里边传出来的动静。同时,还在想象着,可能会出现的场面,是什么一种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