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法律教授休伯将路过维也纳去意大利,于是他就成了弗雷德里克和其他7名同学一起去维也纳的旅行团“头头”。
7月底,弗雷德里克一行分乘的马车行驶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后面扬起的尘灰渐渐遮住了远去的华沙城廓。
前方,阳光照耀下的无垠地平线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城市轮廓——维也纳。
4 维也纳之行
维也纳的出版商哈斯林格(1787—1842)的名字在欧洲乐坛圈子里很少有人不知道的,贝多芬的朋友名单上也有他的大名。哈斯林格的“奥德翁”公司以出版最有价值的钢琴作品而闻名欧洲乐坛。
“您是……”哈斯林格开门时还有点犹豫不决,他不敢肯定站在面前的就是波兰天才钢琴家弗雷德里克。
看完埃尔斯纳的亲笔信,哈斯林格兴奋极了,额上都泛出了红光,他没有想到事情发生得太巧了。
一年多前,哈斯林格收到了埃尔斯纳寄来的一份乐谱原稿——《把手伸给我》变奏曲,作者是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
哈斯林格的眼光的确厉害,他从这份乐谱中已看出这位年轻的波兰小伙子潜在的非凡才华,将给他“奥德翁”公司带来新的财源和重要影响。
于是《把手伸给我》变奏曲被列入了“奥德翁”系列丛书的计划。现在弗雷德里克找上门来,正好让他自己演奏这首变奏曲——绝妙的广告宣传。
对于精明的商业经济意识,弗雷德里克完全是个门外汉。他只是认为爱尔斯涅尔的推荐信起了惊人的作用,促使哈斯林格过分热情地招待他。
哈斯林格忙得进进出出,一会端来咖啡,一会请他坐到靠窗的旁边,接着又大声喊叫他的儿子,命令儿子立即弹奏钢琴,请弗雷德里克指点。
一曲还未弹完,哈斯林格气喘喘地搬来许多书刊,不停地介绍着其中有趣的事。
“这是我们‘奥德翁’公司出版的。”哈斯林格得意地挑拣出一本装帧漂亮的出版物,他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弗雷德里克的赞赏。
谁知弗雷德里克只是有礼貌地笑笑,并不显得很激动,其实他心里很想知道何时才能看见自己的变奏曲印在这样漂亮的书刊上,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哈斯林格却不了解这位波兰小伙子的羞涩心理,还以为他另有打算,便有点着急了。
“一星期后,您将看到那首变奏曲的出版。”哈斯林格擦擦额上的汗珠(其实该作品一直拖到第二年才出版)。
“真的?”弗雷德里克不由得脱口而出,但又马上觉得有点失礼了。
这回轮到哈斯林格认真起来了,严肃地点点头,一会儿就露出了笑容,因为他已猜出了弗雷德里克的着急心情。
“您在担心维也纳听众不会理解您的新乐曲?”哈斯格林故意加重了“担心”两个字的读音。
弗雷德里克摇摇头,他明白对方是在竭力鼓动他作一次公开演出。
哈斯林格并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努力,但初次见面不能把事情搞僵,便把话题扯开了。
弗雷德里克也不想使主人扫兴,临走时还是作了一番解释:最近没有时间好好练琴,所以不能马上登台。
哈斯林格表示理解,很客气地把弗雷德里克送到门口,过后他耸耸肩膀又表示无法理解:这位波兰小伙子难道不想征服维也纳?他害怕了?
弗雷德里克的确有些胆怯和犹豫,这毕竟是在国外第一次举行公开演出,他不得不慎重些。与其仓促上舞台,不如多做些准备,酝酿一下自己的感情。
维也纳的社交大门热情地向他敞开了,弗雷德里克从心里感谢爱尔斯涅尔的推荐信,但他更明白哈斯林格的各种帮助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温文尔雅的弗雷德里克博得了名流人士和太太、小姐的好感,他在典雅的客厅里出现时,往往会引来异性的柔情眼光和绅士们的微微点头赞许。
他,19岁,瘦长的身材,衣着时尚而合身,棕色的短发衬着一张漂亮的脸庞,略带忧郁的明亮眼睛不由使人想起蓝色的多瑙河。当一串串纤美而明亮的钢琴声响起时,人们更喜欢用风度翩翩的词语来形容他的形象。
弗雷德里克的名字成了名士淑女餐桌上的时尚话题,能够邀请他来弹奏一曲,则是炫耀上流身份和显赫地位的最好机会。
维也纳音乐界的不少权威人士也很高兴地与弗雷德里克见面,有一次是在胡萨日夫斯基(1790—1855)的家里。
胡萨日夫斯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奥地利皇室的高级侍从,与维也纳音乐界人士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听了弗雷德里克的演奏后,欣然邀请这位年轻钢琴家共进午餐。
弗雷德里克入席后,才发觉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聚会,近40岁的胡萨日夫斯基热情地介绍了就座的各位朋友,他们的名字使弗雷德里克大为吃惊。
“弗雷德里克,您喜欢维也纳吗?”一位头发梳得整齐的中年人和气地问道,他明显地带有维也纳当地的口音。
弗雷德里克眼睛发亮,高兴地点点头。他以后在给朋友的信中曾写道:“维也纳征服了我……它使我陶醉,占据了我的心,甚至这两个星期里我没收到家信也一点都没有想家。”
他喜欢这里浓厚的音乐文化氛围,这里的居民从小都是在七色音乐里长大的。
“你应该公开演出,否则你会后悔的。”邻座的斯特雷舍尔(1761—1833)已经是68岁了,他带着沙哑的声音劝说弗雷德里克。
弗雷德里克刚刚知道他就是维也纳有名的风琴和钢琴制造厂主,尽管他说话声并不高,但酒席上的其他人还是注意到了,相互会意地点点头。
这时坐在餐桌斜对面的格拉夫(1783—1851)用餐巾擦擦漂亮的胡子,呷了一口红葡萄酒,大声说:“弗雷德里克先生,如果您愿意上舞台演出,那么就有一架非常出色的钢琴像一位漂亮的姑娘在灯光下等待着您的光临。”
为了避免这位也是维也纳制造厂的厂主与老对手斯特雷舍尔发生不愉快的争执,胡萨日夫斯基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并提议为弗雷德里克在维也纳过得愉快而干杯。
劝说弗雷德里克举行公开演出的话题引起了维也纳音乐界人士的共同关注,因为听过他弹奏的人都有这样强烈的愿望。
维尔费尔(1791—1852)曾是华沙音乐学院手风琴和钢琴教授,在弗雷德里克面前,他坚持认为,要想拿出新乐曲一鸣惊人,就必须公开演出。而且既然来了,新作品又马上要出版,维也纳听众又渴望新的音乐,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维也纳著名的小提琴家舒班齐赫(1776—1830)是弦乐四重奏乐队的创始人之一,也是贝多芬的好朋友。他认真地对弗雷德里克说,虽然自己不打算再组织一次四重奏音乐会,但弗雷德里克在维也纳逗留期间,他将努力再组织一次。
这种慷慨的热情使弗雷德里克很受感动,他觉得自己再不公开演出,可能真的要后悔一辈子。
在哈斯林格的家里,弗雷德里克还认识了当地的新闻记者勃拉海特卡,他的女儿列奥波迪蒂是一位有名的职业钢琴家。
勃拉海特卡并不掩饰自己的爱好,他喜欢《把手伸给我》变奏曲。他与哈斯林格都高兴地听到了弗雷德里克同意公开演出的决定。
接着他俩和其他人都建议弗雷德里克使用格拉夫厂家制造的钢琴,音色柔美,质量显然要高出一筹。弗雷德里克也有同感,但又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位斯特雷舍尔老人,特别是他那充满感情的沙哑声音令人难忘。
维尔费尔教授还提出一个具体设想,希望弗雷德里克公开演出时,先弹奏即将出版的变奏曲,这样可以抓住听众的新奇心理。紧接着是《克拉科维亚克回旋曲》,以具有浓郁的民族音乐风格来征服听众,最后是即兴演奏,将以听众的口味来确定。
弗雷德里克起初觉得这建议很有道理,但想想又没有十分把握。这时他的犹豫和胆怯差点推翻了他的决定,幸好在维也纳做第一次公开演出的强烈诱惑力终于战胜了一切。
勃拉海特卡处处都显示出一个职业新闻记者善于抓住对方心理的特长,他拼命为弗雷德里克加油鼓励,认为这次公开演奏,一定会博得热烈的喝彩,因为弗雷德里克是一位一流的钢琴演奏家,可以同莫舍莱斯(1794—1870,波希米亚钢琴演奏家、作曲家)、黑尔茨(1803—1888,奥地利最有名的钢琴家之一)、卡尔克布雷纳(1785—1849,声誉卓著的德国钢琴家和作曲家,以后弗雷德里克创作的《E小调钢琴协奏曲》就是献给他的)等人并驾齐驱。
弗雷德里克也明白这赞扬并不是来自权威人士,不过他这时也确实需要鼓励、再鼓励。他还感谢勃拉海特卡做出了一个重要安排:介绍了加伦贝尔格伯爵(1783—1839)和剧院乐队队长赛弗利耶德(1776—1872)。
加伦贝尔格伯爵也是一位维也纳舞剧作曲家,时任凯尔特涅托尔剧院院长。弗雷德里克已经在他领导的剧院里听了几次音乐会,但令人扫兴。
勃拉海特卡与加伦贝尔格伯爵已经私下交谈过了,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是“这位天才音乐家准备无偿在您的剧场里演出”。
加伦贝尔格伯爵很高兴地握住弗雷德里克的手,他至少相信这场公开演出不会出现亏本的赤字,钱赚多少则要看这位波兰小伙子的出色发挥了。
8月8日星期六晚上,在凯尔特捏托尔剧场门口弗雷德里克幸运地遇见了捷克作曲家沃依切赫·吉洛维茨等人,10年前吉洛维茨创作的一首钢琴协奏曲曾由八岁的弗雷德里克首次登台时演奏,现在他俩相遇,自然有着说不完的话。
这时加伦贝尔格伯爵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建议弗雷德里克在下星期二公开演出,弗雷德里克稍稍迟疑了一下,便同意了。
维尔费尔教授亲自承担起各种有关准备事宜,因为将由他来指挥乐队与弗雷德里克进行合作。另一位毕业于华沙音乐学院的音乐家托马斯·尼德茨基也闻讯赶来,他也是爱尔斯涅尔的学生,特地来帮助弗雷德里克这位小师弟。
在最后确定的节目单上有贝多芬的《序曲》、韦尔特海姆小姐的独唱和加演的一部短舞剧,弗雷德里克的钢琴演奏穿插在节目中间。按照原订计划,星期二上午由弗雷德里克与乐队一起排练一下。
尽管弗雷德里克对自己创作的乐曲很得意,但从未与乐队一起排练过,更不知道管弦乐队的专业性要求,和钢琴家如何达成一种默契关系。
排练时乐师们一个个绷着脸,嘴里不时地咕噜几句,他们大都不理解这令人捉摸不透的乐段,仿佛是从另一个星球上传来的新奇音乐。
维尔费尔不得不多次停下指挥棒,好言好语加以安抚,平息大家的牢骚怨气。
弗雷德里克也不大高兴,认为这分明是在故意刁难人。幸好尼德茨基伴同他来,使他宽慰一些,“也许是因为我初来乍到的缘故吧”,他在心里善良地想着。
总算勉强排完了一个乐曲,维尔费尔擦擦额上的汗,但是不久又发生了更大的麻烦。
乐师们大声嚷嚷说是看不懂《克拉科维亚克回旋曲》的总谱,纷纷放下乐器,拒绝排练。
维尔费尔和尼德茨基急忙相劝,连剧场的舞台经理也着急了,因为晚上就要演出了。
弗雷德里克也知道自己写的管弦乐总谱不如钢琴声部的乐谱那样细心、整洁,有时自己飘忽不定的构思缺乏联贯的统一性,甚至会出现似乎互相矛盾的休止符号。但他太喜爱自己的作品了。
他窝着一肚子的火,站起身来,拿着总谱刚刚解释了几句,发现乐师们并不理睬他,便赌气一挥手,“不演了!”
经过一番耐心地周旋,弗雷德里克还是听从了维尔费尔和尼德茨基等人的建议,把那首回旋曲改换成即兴独奏,由尼德茨基修改另一首变奏曲的总谱,在当天晚上演出前送来。
弗雷德里克与乐队不欢而散,他在写给父母的信中埋怨说:“在排练时,乐队伴奏如此差劲,以致我把《回旋曲》改成了《自由狂想曲》。”
加伦贝尔格伯爵得知排练一事后,仍然充满信心,再次向弗雷德里克表示自己很喜欢他的作品。剧院舞台经理也显示出绅士风度,说了一番鼓励的话,劝说弗雷德里克别紧张,一切都会顺利的。显然他们已对乐队施加了必要的压力。
1829年8月11日晚上,维也纳凯尔特涅托尔剧院成为弗雷德里克第一次专业性演出的幸运之地。
7点钟预定的音乐会开演了,舞台上的乐队开始演奏贝多芬的《普罗米修斯》序曲。
剧场的座位并没有坐满,弗雷德里克的华沙朋友已分别坐在剧场的4个敏感的座位上,扮演着“探子”的角色,但不会率先鼓掌。
剧场经理在后台给弗雷德里克以鼓励,说是社会名流的重要人物已到场。维尔费尔和尼德茨基不时地安慰颇为紧张的弗雷德里克,一位好心的舞蹈演员还端来一杯糖开水,为他加油。
轮到弗雷德里克上场了,他脚下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声音。舞台的中央只有一架三角大钢琴,乐队已坐在下面的乐池里。
上午排练时窝着的火气反而使他憋足了劲,他后来坦率承认:“说不定那天我的怒气和冒的风险还激励了我,使我弹得比平时更好……我真有点豁出去了。”
细心的观众应该注意到这台音乐会节目编排的巧妙性。贝多芬作为欧洲乐坛上的浪漫主义先驱,他的序曲已经为这台音乐晚会定下了一个富有色彩变幻的、朦胧的、热情的音乐语言基调。女高音演唱的罗西尼等人歌剧的咏叹调则是抒发出浪漫主义者的主要形象。
如果说这些为维也纳听众沉浸在追忆和重温蓝色梦幻之中作了层层铺垫,那么就更能衬托出弗雷德里克钢琴乐曲中具有鲜明个性的音乐语言——自由的抒情之美。
弗雷德里克在钢琴黑白琴键上抒发着一种闪耀青春光辉的崇高、优雅的意境,表达了晶莹、灿烂的人生期望,折射出近代人的浪漫憧憬。
这一切又被弗雷德里克典雅的辉煌技巧所包装,呈现出浓厚的波兰民族色彩,将风光秀丽的大自然人格精神化,联结起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在他的琴声中自由的小天使在蓝天下飞翔,缠绵的情人歌声在池塘边的丛林里响起。当欢快的克拉科维亚克舞曲的节奏响起时,却有一双忧郁的美丽大眼睛在注视着空荡荡的原野……
弗雷德里克的琴声征服了听众,每弹完一首变奏曲,听众席上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甚至压倒了整个乐队的伴奏。
整个曲子演奏完了,听众经久不息的掌声,使弗雷德里克大为感动,不得不第二次走上舞台致谢。这是维也纳听众给予这位波兰天才钢琴家的特殊荣誉。
弗雷德里克在给父母的信中感叹道:“在舞台上,我之所以获得较好的效果,是因为德国人善于对此作出评价。”
其实他所说的“德国人”,正是他对于德国浪漫主义的典型气质和禀赋——崇高音乐本身就是浪漫色彩的一种深刻理解。
这次成功的音乐会被推向了高潮,身穿礼服的舞台监督当众宣布了一个通知:波兰年轻的钢琴家不准备表演节目单上的曲目,而是请听众来规定一段主题音乐,由钢琴家做即兴表演(这是当时流行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