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逃离现场的四个男孩在正常时间里都背着书包到学校上课。他们不约而同心神不定,头扭来扭去,竭力不去注意空着的“眼镜”的座位。老师询问有谁知道“眼镜”是怎么回事时,四个男孩都心怀鬼胎只是拿眼睛东看西看。当时老师还不知道“眼镜”的父母已经去派出所报了案,并到处搜寻他们一夜未归的独生子。由于“眼镜”出门时曾向其母亲要了十元钱声称要独自去玩电子游戏机,警察以此为线索,遍访城区电子游戏机店,这起男孩失踪案迅速惊动全城。
由于“眼镜”和“马的”们的行动声东击西,成功地模仿了某些警匪片的做法,家长不知道孩子那天究竟去哪干些什么跟谁在一起,几个当事男孩出于恐惧守口如瓶,两天里警察和家长竟没能找到“眼镜”的下落。直到第三天下午,才有一个绝望的蓬头垢脸的女人扑到学校,不顾任课老师的抗议,打乱正常教学秩序,在数学课堂指名道姓把“马的”叫了出去。
来的是“眼镜”的妈妈,小其就是“眼镜”的名字。
“马的”再也没撑下去。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没有惯犯的本事,他在追问者和大人的面前没了孩子头的威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整个儿吓坏了。
人们迅速找到了“眼镜”的尸体。小男孩被烧成一段木炭,死在库房另一头的空地上。根据地上的痕迹,警察判断这小男孩着火之后曾在地上拼命翻滚,他似乎还成功地扑灭了身上的火苗,只是那时他已经给烧得乱七八糟了,他的眼睛给烧坏了,什么都看不见,喉咙也给烧坏了喊不出来,他只能忍着痛楚和无助的恐怖在地上乱爬,一直到死,这个时间似乎还相当长。如果“马的”等男孩在他刚被火焰裹住的时候帮助他扑火,或者在逃离之后去给警察报案,甚至在第二天,在老师询问有谁知道“眼镜”怎么回事之时报告情况,也许他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有两件事令人大惑不解。
一件是关于受害者。据传受害者的家长事后清点孩子的遗物,竟在他的书桌里发现了一个夹层,里边有四张银行存折,加起来的数字居然有三千元之多。孩子的父母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爱子能有如此数目的积蓄,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过他这么多的钱。这个初一年学生上哪儿弄的这么一笔“巨款”?偷的?抢的?还是上哪儿捡的?
另一件是关于破案的关键。人们不知道死者“眼镜”的母亲怎么会想到要找“马的”追问孩子的下落。有一种令人惊讶的说法在本城流传,据说这位母亲在寻找爱子的数天里又惊又急,吃不下睡不着,心急火燎以至休克,昏迷中她梦见爱子在一团火里嚎叫,并向她伸出一双手,连声呼喊。母亲苏醒后觉得儿子的喊声还如在耳畔,她拼命回忆儿子的喊声,觉得他的嘴型是在喊“妈”,但又不是喊“妈妈”,他好像是在喊“妈的”。母亲觉得不可思议,儿子怎么会在她的梦中骂人呢?她拼命琢磨跟“妈的”有关的各种词汇,包括外语。这位母亲在一家商场工作,她在工作中曾经接触过一些外国人,知道有某些老外管钱也就是俗话说的钞票叫做“money”,其音大体可听成“马泥”,难道她的宝贝儿子是在向她讨钱?
后来她才想起儿子有一个同学绰号叫做“马的”。她立刻奔向学校。
这是传说。此传说同另一则关于这一片库房倒塌时曾有一具已经死掉一些时间的女尸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的传说一样,听起来状如鬼话。本城这一块荒凉之地出产鬼话,真是名不虚传。不过也有人另有见解,他们从其他角度解读传说,他们说鬼话追根究底其实也是人话,且有些鬼话比人话更耐琢磨。
根据涉案男孩的供诉,那一天他们在城北高地荒坡上对“眼镜”实施烧烤之前,“马的”提出对“眼镜”的惩戒令是罚款二百元,四个男孩每人五十,可以痛痛快快玩半天电子游戏机。男孩们都知道“眼镜”有钱,“眼镜”的父母并不特别有钱,只是“眼镜”会攒,他非常小气,是个少见的守财奴,能把从父母那里弄来的每一分钱都藏起来,藏来藏去就藏成个富翁。把钱从这种人的手里抠出来比什么都费劲,因此也就特别有趣。不料“眼镜”死不松口,总说没有办法,没钱,直到真当了吝啬死鬼。
俞怀颖注意到来访者有些失去耐心模样,她在心里暗自冷笑。来访者坐在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的一张木沙发上,侧对着俞怀颖,他看上去不动声色,只在那边看报纸,根据他翻报纸的动作,俞怀颖断定他的耐性在一点一点地消失。这个人当然是个大忙人,在二十分钟左右时间里他接打手提电话有七八次之多。俞怀颖有些意外地发现来访者脸上有种捉摸不定的表情,不像通常那样自在,似乎有些沮丧。天气很热,墙角电风扇不停地旋转,却仍然有汗珠从客人脸上滚落下来。
俞怀颖埋头在电脑显示屏前,为三塘村文物案里的几个重要文物写一个综合材料。她对来访者说局长要求材料必须立刻交出,她得处理完这件事才能办其他的,如果来访者不愿等待他可以另找个时间再来。来访者说没有关系他可以等一会儿,俞怀颖便把他扔在一边不加理会。
她是有意的,她从这个人一进门时就打定主意要收拾他。这个人看上去胸有成竹一派沉稳,举手投足尽显深思熟虑,大热天还是一件整整齐齐的“公爵”衬衫,系一条红色真丝领带,是一种典型的“空调族”装束,与俞怀颖这里的环境有些不相适应。这样的人在俞怀颖这里只要能呆上十分钟就算颇有耐性,俞怀颖打算让他表现一下自己的耐性,也许也能让他表现怒气,她想这种人一旦怒不可遏一定有些意思。
通常俞怀颖并不这样恶意地要激怒他人。
俞怀颖在电脑上撰写的材料接近尾声时,备受冷落的客人站起来走了出去,在整个等待期间他难得地保持平静,一声不吭,俞怀颖也始终默不作声。屋门在客人身后关闭时,俞怀颖对自己说:“拜拜。”
不料几分钟后他又来了,且不是一个人,居然把俞怀颖的顶头上司,市文化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郑江叫了一起过来。他们俩非常亲热地合力推开房门,局长大叫道:“小俞,把你的东西先放一下,我给你介绍一位客人。”
俞怀颖从电脑桌后边站了起来。
“不麻烦您了局长。”俞怀颖说,“我知道他。”
“什么?”
“这是周四平总经理,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之一,名气挺大的。”
客人“呀”了一声,说:“小姐,我没得罪过你吧?”
“没有。”
局长笑道:“我们小俞有些脾气,业务可是了不得,都说是本省考古界一大才女,别看她年纪轻轻,是个了不得的专家了。”
俞怀颖说:“不敢当。”
周四平道:“好像在哪见过?”
俞怀颖说:“没印象不必硬要这么说。”
周四平笑道:“怎么总觉得俞专家对我有些看法?”
“有点。”俞怀颖不动声色道,“我跟齐惠是高中同学。”
周四平啊了一声,脸色为之一变。
周四平顿时一脸的尴尬。他显得非常意外。
俞怀颖对郑江说:“局长忙去吧。我跟他谈就是了,只要你同意材料晚一点交。”
郑江满口答应。他拍着周四平的肩膀约他一起吃饭,说:“难得周总光临,雁过拔毛,我可不能放你就这么走掉。”临出门前他还特地交代俞怀颖:“小俞你关照一点,别让我不好做人。”
局长走后周四平说:“我跟你们郑局长本来就认识。”
俞怀颖道:“你应当一开始就想到要去找他。”
“我原不想惊动他。”
俞怀颖冷笑道:“后来不得不去惊动了。”
周四平把头一点,平静道:“给我留点面子吧。”
“有什么事你说。”
周四平说:“打听点情况。”
他从随身带的皮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俞怀颖。照片拍的是一张用铅笔手绘的草图,画的是一座古典风格楼宇,三层,呈五角状,四平八稳,凝重古朴。楼宇背景完全虚化,只用铅笔勾出些虚线。
周四平说:“看得出这什么楼吗?”
俞怀颖摇摇头。
“我搞文物。”她说,“我不懂古建筑。”
“我想你知道。”周四平晃晃照片问,“听说过含远楼没有?”
俞怀颖不觉脱口道:“不对,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对方非常吃惊:“不对?不是?”
“不是。”
“你知道那楼的样子?”
她张口结舌。后来她回想起来还觉得诧异,她从没见过那座早已倒塌的古楼,可以说在此之前她连打听都没去打听过,她凭什么那般武断地肯定含远楼是这样而不是那样?难道她的下意识里真有某一个轮廓?
“这谁画的?”她问,“真说画的是那楼?”
周四平说:“你这里有没有关于含远楼的资料?”
俞怀颖摇头道:“你知道含远楼早已倒塌了。我们文管办负责国家级省级或者本市级的文物保护单位的管理保护工作,那都是一些依然存在的实物,我们不可能去保护诸如诸葛亮的鹅毛扇之类只存在于典籍中的东西,一件物品在历史上再有名,在它消失之后便不可能再归入文物范围。我没有你要的那些资料。”
“也许你曾经听说过一些情况?毕竟你是干这行的。”
直到这时俞怀颖才忽然感觉到眼前这件事有些蹊跷。
“周总经理,我听说你做的是工业制成品生意,你怎么突然对一座早已不存在的古楼感兴趣起来了?”
周四平说:“我当然有些缘故。”
“商业机密?”
“差不多吧。”
“我建议你去其他方面施展你的商业才能,别在你问的这座楼上费脑筋,这不是适宜你经营并获取利润的地方。”
周四平看着俞怀颖的眼睛,俞怀颖也看着他,没有一点退缩。
周四平问:“按你看这座楼适宜哪一种人施展才能?”
俞怀颖说:“这座楼适合巫婆。你对去年台风造成的水灾还有印象吧?你是不是听到过一种说法,在民间而非官方,有人认为数十年来本地灾害频繁,原因在于一些妖魔鬼怪肆无忌惮地作乱。据说从前这些妖魔鬼怪并不这么肆无忌惮,因为它们被一座古人建造的造型特别的楼镇住了。在那座楼倒塌之后妖魔鬼怪便有些忘乎所以,因此才有水灾和旱灾。也许你是想借助这些妖魔鬼怪来赚钱?你不会觉得有些不对头?”
“行了,你走吧。我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
俞怀颖下了逐客令,她不想跟这个人再费口舌。
周四平站起来往外走,俞怀颖忽然在他后边说了一句:“你不该从那里出去。”
周四平转过头问怎么回事,俞怀颖平静道:“按你的习惯,应当从窗子跳出去,而不是从大门。”
周四平折转过来,走到俞怀颖的办公桌前,弯起右手食指,在俞怀颖办公桌的桌面上“笃笃”敲了两下,那声响听起来很轻,很克制,却因此更显愤怒。
“你跟齐惠真就那么肝胆?”他说,“非要帮她讨点嘴债?”
“我没兴趣多管闲事,那跟我不相干。”俞怀颖说,“我只是觉得你应当长点见识,除了你那个总经理室,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不归你张牙舞爪的地方。”
“张牙舞爪?这到底是谁跟谁?”
俞怀颖说:“当然是你,也许还是你们。”
周四平脱口骂道:“真他妈见鬼。”
他转身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