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瓦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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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俞怀颖悄悄寻访自己的父亲。她追索久远时日那些扑朔迷离的故事,不动声色地倾听,敏感地捕捉跟她有关的那些只言片语,在蛛丝马迹中感觉,在心灵里寻找自己的生身父亲。在凝神自省的时候,她恍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寻找自己,她总是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是这样,又会往哪里而去?她从懂事以来就翻来覆去想着这些,从来没有谁能明白地告诉她。她本能地有一种感觉,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她刚刚知道的,在她出生的同一天辞世的生身父亲能给她提供答案。

俞怀颖发现自己的父亲相当特别。

白明老师说叫林慕水是东北人,生长在黑龙江边的一个村子里,中学毕业后考入上海同济大学学建筑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南方来,在当时位于本地的一家省属建筑公司设计室工作。白明老师提起这些时不太情愿,他说“那个人”个子挺高,喜欢玩,玩的花样挺多,包括上图书馆玩。他还说“那个人”的事他知道得不多。他提到“那个人”时不太注意俞怀颖的感想,他似乎忘了“那个人”跟俞怀颖的关系,他可能只注意到俞怀颖跟她母亲的相像,根本就不在意没有“那个人”哪会有“这个人”。俞怀颖注意到他的表述方式,她发现他描述“那个人”的短语里包含了很多的潜台词,例如他说的“玩”和“图书馆”都有些特别的东西。

俞怀颖透过白明的短语断定父亲林慕水是在图书馆跟母亲认识的,而后便介入了母亲的生活。俞怀颖的母亲当时显然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彻底改变她的生活的灾难还离她很远,她的眼光还不受岁月锈蚀,尽管家境贫寒,却一直闪烁有光。她在高中毕业后因家庭缘故没去考大学,这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影响,在她生活的那个时代能够读完高中的女孩还不是太多,一个高中毕业生要找工作相当容易,她在离开学校不久就进了市图书馆当管理员,每天穿得干干净净,坐在某一张靠背椅后边,让一些同龄女孩非常眼热。俞怀颖的母亲早年丧父,家里有一个残废弟弟,母亲做临时工供她读完中学,很不容易,她进图书馆工作后家庭经济情况有了根本好转,生活对她开始充满温馨,那时她像所有青春焕发的人一样好玩,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保龄球和卡拉OK,麻将也几乎禁绝,她的玩兴主要集中在郊游上。她有一辆自行车,每个星期天她都要约一些朋友骑上车子到乡下去玩,他们去爬山,到水库划船,跟农民一起踩水车,或者引开某一条小水道的水源,用木桶戽干某一个池塘的水,踩着泥浆抓里边的鱼和泥鳅。即使在几十年后,在她的女儿俞怀颖的眼中,那种生活依然美妙得近乎梦想。听白明描绘当年跟母亲他们一起骑着车到乡下玩的情形,看到白明眼中亮光灼灼,俞怀颖的眼前就闪出当年某个姑娘在郊游中疯玩,神采飞扬的模样,她知道那种神采会比什么都深刻地留在倾慕者的脑海里。想起那些场景时俞怀颖甚至感到心里发酸,她觉得自己比母亲逊色得多,她似乎从一懂事起就总在心灵的漂泊中,很少能体验轻松。

俞怀颖认为白明让位给新来的年轻人是一种必然,因为当年他害的是单相思。白明自己没有提及这类敏感问题,俞怀颖是从他保存的当年旧物里感觉到的。白明手中有两张俞怀颖的母亲田丽琴写的便条,两张都是田丽琴当年找白明未遇时留在他家的,一张通知白明去图书馆取一本别的读者刚交回来的书,一张说她和一些同学打算于星期天去划船,问他去不去。这种字条居然被白明细致地保留至今,可见在他心目中不太一般。白明保留的旧物里还有一封他写给田丽琴的信,这封信已经装进信封,却没有发出去。这封信里提到了林慕水,说:“你要小心那个人。”这个警告装在一封没有送出去的信里,其中缘故白明未做解释,俞怀颖也没有询问,因为她就是“那个人”的女儿,涉及这个问题确有些困难。

白明只说:“那北佬非常犟,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还常有些非常古怪的念头。”

俞怀颖心神飘飞。她想或许她的个性里某些东西就来自这个她刚刚知道的父亲?她知道有很多人说她古怪,她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总跟其他人不一样,她只是从没想到这种古怪可能跟遗传有关。她哪会想象到自己跟遥远的东北会有关系,她的血缘之线居然延续得如此漫长,直牵连到北国边陲黑龙江。说不定这条线还会继续牵扯下去,一直到西伯利亚、鄂毕河或者北极的冰原上?

俞怀颖闭起眼睛感觉她的父亲,她感觉到当年这位来自北国的年轻人跟母亲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精力充沛,高大魁梧,跟他一比本地的大多数男子都显得矮小可笑。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让许多注定生长终老于某个小地域的男子有如井底之蛙。他有北人的豪爽,又有北人的幽默,有他参加的聚会总是格外火热。这个人除了一口东北话让人听来特别之外,还像许多东北老乡一样有一种逗乐的天赋,尤其会讲笑话。他曾经描绘当年奉系军阀张作霖统治东北的故事,他说张作霖对南方人怀有成见,称南方人为“南蛮”,并认为南方蛮子的前额和后脑勺一律突出。张作霖曾派兵在火车站设岗搜查过往行人,哨兵在火车站不查身份证,只摸脑袋,凡前额后脑勺突出者不问究竟,一律拖一边枪毙。俞怀颖想象母亲和她身边的南国青年听到这番奇谈时的表情,他们大概不约而同会去摸自己的头,一边断言自己的前额后脑勺并不特别突出,一边对张大帅的恶劣行径表示愤慨。也许就在如此检查脑袋的过程中母亲对这个东北小伙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相识不久就开始单独约会,很快就议及婚嫁。

白明说俞怀颖的外祖母反对她母亲的选择,外祖母认为“那个人”很危险,他有许多跟常人不太一样的想法做法,这种人没准。东北人当然是吃面饼和馒头长大的,他吃不惯米饭,他习惯冰天雪地,不习惯本地的炎热,总有一天他会远走高飞回他的老家,外祖母怎么能放母亲去过那种日子?真那样她靠谁送终?谁来把俞怀颖的痴呆舅舅抚养成人?俞怀颖的母亲在外祖母的反对下曾发生动摇,却到底没能抵挡住那个外乡人,一个与众不同的青年总是格外受人注意让人难以割舍。东北小伙子锲而不舍,坚韧不拔,即不懂得知难而退,又不怕屡被拒绝会丢面子,这种人通常总能成功。

白明老人说:“没有办法,都是注定的。”

白明老人的语音里透着无奈和苍凉。在他看来,三十多年前他爱上了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却又爱上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东北佬,三十多年后一位与当年那姑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姑娘突然走到他的面前,向他打听某一件事情,所有这些都是注定的。还有那个叫做林慕水的东北人,他从那个遥远的寒冷的地方跑来,死在这么一个炎热的城市,压在一座叫做含远楼的坍塌的瓦砾下,这也是注定的。

白明提到他听说的当年林慕水走进图书馆的最初情景。

“他找一本书。”

林慕水找的是本地的府志。本地府志于明中叶始修,图书馆里保存着一套最早的版本,几乎已是孤本,是本图书馆最珍贵的收藏。一个高个儿操外乡口音谁都不认识的年轻人走进图书馆,亮出一张普通借书证,向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管理员索要这项镇馆珍藏,这情形让内行人听来异常好笑。

“这书不是随便借人看的。”管理员对林慕水说。

“可我想看。”

女管理员笑笑道:“连我都看不到呢。”

当年这位年轻女管理员就是俞怀颖的母亲田丽琴,她想用两句话把林慕水打发走,不料却把自己打发进林慕水的怀抱里。这位胆子特大的年轻人异常执着,他一遍一遍地到图书馆来,找这个找那个,从管理员、小组长一直找到图书馆馆长,末了握着想方设法从各权威主管部门打来的一把介绍信和领导批件,在各种严密监护之下进入本馆珍藏室,得以翻阅该书。

林慕水是学建筑的,他的专业与府志风马牛不相及。他查阅府志的理由是研究本地的古建筑,在本地所有古建筑里,他只研究一项,就是位于城北高地的含远楼。

他就这样走进了很多人的生活。

俞怀颖感觉到一种奇异:她的父亲,还有他跟她命定的关联。

俞怀颖看到周四平从大门走出来,她挺吃惊:“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他的地盘啊,”小陈说,“空地,还有那小楼都是。”

他们看着周四平弓下身钻进大门边的一辆“奥迪”里,然后轿车启动,从坡上滑下来,掠过他们的“桑塔纳”,轻快地驶上大道。

俞怀颖说:“上去看看。”

小陈一打方向盘,小车驶上坡道,一直开到紧闭的大门边上。

他们下了车,车外热气扑人,小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妈的怎么这么热。”他骂了一句。

他们从门边的小铁门走进去。俞怀颖意外地发现这个坡顶大院开阔得有如一个广场,比她料想的要大得多,只是十分荒凉,一地的破砖烂瓦,有一座灰不溜秋用煤渣砖盖起来的三层小楼孤零零立在废墟旁边。俞怀颖他们的车一到,就有一个老年男子从小楼楼下门房里跑了出来,老人只穿背心和一条短裤,没有通常做门房的那般齐整,却也相当敬业,一边用力摇着一把大蒲扇,一边追着他们发问:“有事?有事?”

小陈是警察,着警服,肩膀上扛着两块警衔,上有一条杠三颗星,他说扛着这一杠三星的警官干什么都像公务,人们通常不敢怠慢。他们的“桑塔纳”是一部警车,车顶上安着个警灯,这车开进旧废库房区,外边的人准认为这里又出了什么案子。

俞怀颖这些日子里总跟警察打交道,她是三塘村文物案的业务顾问,不时被警察请去办案,享受警车接送待遇。这天她刚从三塘村回来,因为时间还早,她向小陈提出顺道去看看含远楼旧址,小陈便开车跑到城北高地这边。俞怀颖前来高地纯属心血来潮,此前她从没到过这里,她只是在知道自己曾有一个生身父亲并于三十多年前丧生于此时,才对这块高地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慨,她不能不到这里看上一眼,哪怕往昔一切在这里早已荡然无存。俞怀颖直到来到旧库房区的大门外,看到周四平时,才霍然明白,原来前些时候周四平跑去向她打听古楼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是城北高地顶端古楼原址目前的主人。

后来她才知道这片库房本来属于商业系统的一个储运公司所有,几年前储运公司因经营不善濒临破产,被周四平的公司兼并,从那以后周四平便拥有本城的几处库房,包括城北高地的这一块。据说周四平曾大伤脑筋,试图让这一个地块能有效益,却无所成效,而后破烂不堪的旧库房于一个春夜塌毁于一场春雨中,周四平便从拥有一片破库房发展成拥有一地破瓦砾,还有许多在破砖烂瓦中飘来飘去的历史的以及现代的鬼鬼祟祟的故事。这些破瓦砾和鬼魅故事大概让他格外风光。

俞怀颖觉得奇怪的是周四平竟然在这堆破烂之侧安营扎寨。管门老人无意中谈起这事,老人说他就是管门,其他事情不太清楚,如果有什么要了解可以等总经理回来后向他打听,总经理这些日子都住在这座小楼上。

俞怀颖吃惊道:“他一家?”

“不,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