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怀颖看着小楼边的废墟。上午的阳光照在旧库房一地狼藉的破砖烂瓦上,一些点缀在高高低低垃圾破烂里的红色白色的破塑料布在风中招摇,当年那座古楼已经没有一点踪迹,更不要说三十多年前死于此地的一个东北籍男子的痕迹了。
警察小陈问:“俞小姐没来过这里?”
俞怀颖说:“我们家有人来过。”
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值得外人驻足,他们只呆了片刻便掉头走开。管门的老人把蒲扇举在头上遮挡阳光,追着他们问:“客人有什么话要留给老总吗?”
俞怀颖说:“告诉你们总经理,警察来看过了,政府准备征用这块空地,让他收拾东西回家去。”
门房大叫道:“这事你们可得跟他说清楚。”
小陈在一边吃吃发笑,说:“小姐跟你开玩笑,没的事。”
“比我想象的还要干净。”她说,“除了烂水泥瓦和破油毛毡,没一点别的。”
“意思不大?”
俞怀颖说是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那儿曾经有过一座楼,不像武汉黄鹤楼南昌滕王阁名气大,在本地还排得上号,可算一景。如今什么都不剩了,只剩下一个破总经理。
“人家可不破,了得得很。”小陈说,“你没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周四平?”
俞怀颖道:“我只顾看你们掏出来的那些破碗破壶,我不知道什么叫电视。”
小陈大笑,他说俞小姐你的脾气真够大的,这样你会把碰上的人全给吓跑的。俞怀颖笑笑道:“我喜欢看那些人四脚着地跑得跟兔子一样快。”
她鬼使神差般想起几星期前周四平弯起手指头,在她的办公桌上“笃笃”敲打的情形。事实上那种情形并不太多,俞怀颖通常不招惹别人,她对世事人情有自己的看法,但并不喜欢表露,通常要跟周围的人隔开一段距离。她只在一些特别的情况下跟人过不去,这种情况多半由于心烦。她一向落落寡合,总是独自承受各种心理麻烦,不向任何人启齿,因此难免有略略失控之时,这种时候她会有攻击性。在俞怀颖沉缅于追索自己的时候,她非常讨厌别人的骚扰,特别讨厌她反感的那些人,周四平恰巧就一头撞了上来。
俞怀颖并不认识周四平,他们没打过交道。俞怀颖对周四平的反感源于齐惠,她跟齐惠是高中同学,当年关系还挺好,上大学后各奔前程才少了来往。齐惠结婚时曾遍请同学,俞怀颖也应邀参加了婚宴,在婚宴上首次见到周四平,那时俞怀颖颇吃惊,她觉得周四平相当一般,个子不高,比较老相,没有什么骄人背景,名不见经传,齐惠一向心高气傲,她会跟这样一个人结婚真让俞怀颖出乎意料。那时就有个自称了解内情者对俞怀颖闪烁其词,说齐惠这丈夫其实非常厉害,这个人出自底层,这种人往上爬的欲望之强烈,选择目标之精明,手段之独到,锲而不舍坚韧不拔精神之绝都是常人所罕见的。这种人不成功才见鬼,天下好事,舍我其谁?能把齐惠这样一个人攻下来,这周四平让人没法小视。就这么一番评价让俞怀颖对周四平大倒胃口。
后来俞怀颖跟齐惠没有更多来往。直到不久前,一位发了财的同学搞了一次同学聚会,齐惠跟俞怀颖才又碰了一次面。那一天她们俩刚好坐同桌,同桌的还有一位饶舌俗气且不太懂事的女同学,那人在席间羡慕不已地跟齐惠说起周四平,说他们这一对都成名人了让所有人看了眼热。该女同学说了一次不行还要再说总没个完,齐惠便冷笑说她正在考虑跟周四平离婚,因为尽管周四平是名人穿皮尔卡丹扎金利来领带却本性难移,他在喝汤时尤其在喝鲍鱼汤时总弄出极大的声响。当时聚会宴刚好上鲍鱼汤,饶舌女郎正吱吱吱喝得惊天动地。
俞怀颖对齐惠夫妻不睦有所风闻,不过她没兴趣打听那些,在席间她只问了齐惠一句:“假如我非得找个谁嫁不可,你说找什么样的好?”
齐惠开玩笑道:“你最好像我这样,找一个把婚姻当做阶梯,什么都可以不要,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然后人模狗样,偶尔不小心会从西装后边露出一条尾巴的人。”
因此俞怀颖见到周四平时没有丝毫好感。
俞怀颖坐着陈警官开的警车离开城北高地,她在车上想着齐惠跟她说过的话,她想这一对名人看来是分居了。她记起周四平到她办公室时脸上的一种特别表情,她曾经注意过那种表情,觉得那接近沮丧,至少不是春风得意一类,也许这是因为齐惠?这个周四平会从齐惠身边逃走,隐居在近郊一堆破瓦砾边,坐着一辆豪华“奥迪”来来去去,还在忙碌中四处打听一座古楼的往事,这世上的事真是莫名其妙。
这时警官小陈忽然说:“刚才那车。周四平。”
一辆黑色奥迪迎面冲来,从警车身边掠过,迅速驶上坡去。俞怀颖也认出这车就是刚才他们来时看到的周四平坐的车,不知为什么它又倒回来了。俞怀颖扭头从车后窗往后看,看到那车一上坡就右折,消失在通往库房的那条岔道口上。
她叫了起来:“喂,停会。”
陈警官把车停在路边,俞怀颖打开车门跳下车去。
她站在路边往坡顶上看,她看到她刚刚到过的那个空旷的坡顶上树着一排石条围墙,围墙上边是一方蓝天,此刻蓝天上空荡荡没有一丝云彩,透明而耀眼,有一群鸽子正掠过天空,在远处盘旋。
俞怀颖觉得自己的眼前一阵刺痛,她砰然心动。在那瞬间她突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面前那一片空旷对她来说含义无穷。她刚去过那个坡顶,她看到了一地破砖烂瓦,她刚说过那地方除了剩下一个破总经理已经无物可言,直到从远处回眸一瞥她才骤然明白,无比真切地感觉到那个地方对她的特殊意味,她的生活,甚至她的生命都在最根本之处同那边的一堆破烂相联结。她出生的日子正是那座楼倒塌的日子,在那一天她的父亲就死在那座楼下,所有这些巧合里无不充满着玄机。
俞怀颖看着漫无边际的一片空旷,止不住发抖。
“走吧,”陈警官叫道,“热死了,你干什么!”
她上了车,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我要那个地方。”她没头没脑地对陈警官说,“我要了,那是我的。”
钱剑平对俞怀颖说:“林慕水?那是条好汉!”
钱剑平看上去跟其他壮年人没有多少不同,发福,大腹便便,头发斑白,笑模笑样,和蔼可亲。三十年前他不是这种弥勒佛相,那时他是“钱司令”,曾指挥一批青年工人和青年学生背着步枪冲锋枪在本城近郊与对手攻来打去。据说这人特命大,曾被对立一方的几支冲锋枪从三十来米距离外罩着打,打得他身后的墙壁像麻子一样千疮百孔,谁都认为他完蛋了叫人打成一个烂蜂窝了,可他身上竟连一个洞都没有,似乎所有子弹跑到他面前都相约绕行。他还挨过一颗手榴弹,那手榴弹炸倒了他身边的两个人,一死一伤,他却毫毛未损。据说当年此公胆子大得吓人,枪林弹雨之中从来镇定自如,他曾在部队里当过侦察兵,退伍后到本市机器厂保卫处工作,文革时揭竿而起,先在本厂内当一派组织头头,继而成了本市同派组织的一个领导人物。当本城对立的两派由争吵发展为武斗时,他出任本派“武装保卫队司令”,指挥到某军械库抢夺武器和几次大规模武斗。文革结束后他因组织武斗造成生命财产损失而被追究,判处十五年徒刑,后因服刑表现好提前释放。他回到家乡开了家饭馆,卖些卤面扁食,猪蹄鸡爪,逐渐心宽体胖,和蔼可亲起来。
“知道给儿子娶媳妇的是谁吗?”钱剑平对俞怀颖说,“陈旭东。本地四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他,名字可能忘了,你只要说陈司令就个个清楚。”
“你们一起的?”
钱剑平笑笑道:“我跟他对头,互相拿机枪手榴弹乒乒乓乓干来干去。”
这一天在回味酒店办宴席的陈旭东的确了得。三十多年前本城两派武斗一开始,陈司令就组织了一个大战役,用三百人,几十支冲锋枪和五挺机枪扫遍全城,硬是把钱剑平一帮人赶出城去。当时钱剑平这派只弄到一些手枪,还有几把刺刀,根本没法抵挡。在那场战斗中双方各有一人阵亡,若干人受伤。后来钱剑平他们搞到一批武器,组织了一场反攻,将陈旭东包围在市东区一个胶合板厂的工棚里,钱剑平的突击队员用集束手榴弹炸那工棚,把陈司令当场炸成重伤,送医院后竟然没死,给救活过来。
“这人命大。”钱剑平说,“后来在监狱时也差点死掉,可又活过来了。现在怎么样?看看吧,快的话明年就抱孙子了。”
俞怀颖站在饭馆的边门上看着那个陈司令,她发现这个人个子瘦小,躬着身子,背驼得厉害,看上去已经彻头彻尾是个糟老头,跟冬天里没事干跑公园晒太阳打扑克的老头老婆子没有什么两样。谁能想到当年他竟干过那样一些事情,难以想象的还有他会在他老对头的饭馆里为儿子办婚宴,两个司令当年打来打去,如今在一起喝酒猜拳,真可谓往事如烟。
俞怀颖来到回味酒店,是专门找老板钱剑平打听有关林慕水的事情的。俞怀颖从某一个材料里看到早年的一份审判记载,记载里追究钱剑平对一些事件的责任,其中之一就是含远楼武斗事件。三十多年前的这个事件至今时常为本市人道及,因为本市人人皆知的古楼就倒塌于那场战火之中。对俞怀颖而言那场事件更有些特殊意味,因为她的父亲林慕水就死于该战事,被压在倒塌的含远楼废墟之下。俞怀颖循旧迹找到钱老板的回味酒店里来,问钱剑平当年两派人相争以至动武打得你死我活主要症结是什么。钱剑平大笑,他问俞怀颖是否看过一本叫做《小人国》的外国连环画?俞怀颖说她没看过连环画,不过她知道这是根据英国十八世纪作家斯威夫特的小说名著改编的,这部小说名字叫《格列佛游记》。
“不管那些。”钱剑平说,“你记得两个小人国打得死去活来因为什么缘故?”
俞怀颖承认她记不清了。钱剑平说:“他们最初是因为吃鸡蛋。某小人国的民众认为吃蛋剥蛋壳时应当从蛋的大头打破,另一个国家的小人认为应当从小头打破,他们谁也无法改变对方的观点,就这样打了起来。”
钱剑平认为当年本城两派人争斗的缘由如今看来跟小人国人吃蛋之争没多少本质区别。所谓当事者迷,也可以说当时者迷,当时看不清楚,一段时间之后去看就清楚多了。老人说如今看来当年两伙人干来干去其实干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自掘祖坟。
钱剑平认为当年这些人共同的可贵之处在于其中的大多数诚心诚意地认为祖坟该掘,他们认为掘祖坟是一件好事美事,是为了创造美好未来,是对子孙万代的伟大贡献。因此他们干起来非常认真,竭力要掘得更快些更好些,还都认为对方在掺假使坏,罪该万死。那时候人对掘祖坟的虔诚和热切在今天看来是一种疯狂。
“林慕水比别人疯得厉害。”钱剑平说,“可他货真价实是一条好汉。”
钱剑平回答俞怀颖最关注的问题。俞怀颖自称受人之托了解有关林慕水的事情,她说据她所知林慕水参与含远楼武斗时他的妻子正临产,这种时刻他似乎更应当呆在医院里,怎么会在那座楼上?钱剑平说:“可不是吗,那时候的人跟现在不同,脑子都有些抽筋。林慕水格外不同,这是个北佬,豪爽,有些怪,算个英雄。”
钱剑平还清楚地记得那些事:林慕水是个建筑设计师,文革之初在所就职的建筑设计院加入了某组织,然后归入钱剑平领导的派别,参与了本派的所有重要活动并同钱剑平一起出入枪林弹雨,他有些非常特殊之处,给钱剑平留下了十分深的记忆。
“这个人一干就干大事。”
钱剑平跟俞怀颖叙述往昔,这人果然喜欢回味,如他的酒店名目,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在钱司令的嘴里依然生动不已有如发生于昨日。在钱老板侃侃而谈之际,有人过来招呼,请他稍稍住一住嘴,因为身材瘦小的为儿子办喜事的驼老头陈旭东特别邀请大肚皮回味酒店的老板钱剑平老头上桌一块去喝一杯。钱剑平欣然应允,只是说端起杯子就这么喝没意思,要过瘾就比试比试。于是陈司令和钱司令就干了起来,这回不是拿手榴弹互相炸,他们猜拳,做誓不两立状,吆喝声一声比一声响,竭尽全力要压住对方。在两个老对头激烈战斗以决输赢之际,俞怀颖走到饭馆的窗边,从窗里向外眺望,她看到夜色已经降临,城市的上空蒙着一层淡淡的夜光。她向右侧遥望,右侧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高处闪烁,那是城北高地,当年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古楼,古楼曾经躲藏在一个浓重的夜色里。
她的眼前蒙起一层雾气。她看到三十多年前的一艘五蓬船,这船在夜色中顺流而下,从上流驶向峭岸,远处有火光,有零星枪声划过静静的夜空。
当年那个东北汉子林慕水并不应该坐在那条小船上。两天前,有人从城里给林慕水捎来一个口信,告知其妻临产,已经送到医院。林慕水被准予临时离队,他带一小包动身,准备趁夜色悄悄摸回家去。那时林慕水和他的同伴占据了城市西郊的一个小学校,他们被对立一派赶出城后一直据守在这里。林慕水在出校门时突然想起要跟钱司令说句话,便折转进了学校办公室,这办公室此刻已经辟为战地指挥部。林慕水走进指挥部时吃了一惊:那里边正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商量事情,其中一个男子情不自禁在捶胸顿足。林慕水打听究竟,才知道有情报称陈旭东一伙已经集结完毕,很快就要发起进攻,占领这座小学校和附近区域,把林慕水他们这派人彻底打垮。由于双方力量相差悬殊,小学校里的人如果不像耗子一般四散逃走,唯有完蛋。钱剑平召集骨干人员研究对策,大家面面相觑,痛心之至,场上气氛低沉。
“给我一个小队,一挺机枪。”他说,“我打他个落花流水!”
那时真是举座皆惊。
东北佬林慕水身材高大,言谈豪爽,胆识超群。他认为不能像群丧家之犬一般让人追着打,不能光防守,他主张反攻,打对手个措手不及,把他们的气焰打下去。林慕水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方案,主张主动出击,选择一个有影响的目标,出奇制胜攻进对方阵地,杀他个回马枪,打乱对方的攻击部署。他认为最值得进攻并占据的目标就是城北高地的含远楼,这座楼居高临下俯瞰城区,是本城人人知道的古楼,目前楼的附近区域都在陈旭东的控制之下,古楼整个儿就在他们的后院里,陈旭东在楼上安了几个高音喇叭,成天广播,使之更为百姓瞩目,因而攻占它肯定会引起全城震动,长自己志气,灭对手威风,让全城百姓看到这些敢于在危险境遇中杀入重围力挽狂澜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林慕水认为这一行动不光有军事意义,更重要的是精神意义和象征意义,占据含远楼就是占据了一个镇住对手的制高点。
“可是没等我们去就全得让人打死。”有人反驳林慕水道,“城北是人家的老巢,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咱们哪里到得了。”
林慕水说:“干嘛非得去撞他们的枪口?为什么不能去操后路?”
大家立刻想起含远楼后边的江流。
林慕水对含远楼的地形非常熟悉,他知道楼后江岸并不是绝壁,完全可以攀上去。几年前他就曾亲身考察过那里的地形,断定可以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