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瓦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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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那一回挨打的就是洪承宗。周四平充当被齐惠招募的临时打手,他对这次行动索要的报酬不是钱,是职位。周四平要求齐惠向她父亲提出把他接收到银行工作,当时他毕业在即,却因缺乏贵人相助找不到合适单位,心急火燎,齐惠就像老天爷给他送来的一颗救星。周四平听说过洪承宗,知道那是个纨绔子弟,所谓“潇洒一族”,跟他周四平天壤有别,周四平对洪承宗这类人有一种本能的敌视,乐于看到他们挨揍,只是没想到要自己去动手。那时候齐惠没有细说她跟洪承宗究竟怎么回事,周四平也不问起,他只是从齐惠的表情里感觉出齐惠跟洪承宗之间发生的一定是一起相当深刻的感情纠纷,齐惠大概深深陷进去了,也许偷偷跟洪承宗疯过,睡过,满怀激情,然后才发现被耍了,甩了,羞愤难平,非有些大动作不足于心理平衡。周四平从没干过这种业余打手勾当,他是铤而走险硬着头皮去干,他当然知道这种勾当颇危险,洪承宗不是无名之辈,猝不及防挨了一下,清醒过来时肯定要加倍索回。在后来的整整一个学期里周四平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准备跟洪承宗或者他的朋友打上一架,他听说洪承宗已经宣布要打断他的左腿,让他这辈子像摆渡一样走路,却不料双方只有过几场小交锋,动动口舌,没出大事。后来周四平才知道洪承宗当时又与另一位女生有麻烦,一时无暇他顾,因此才让周四平溜之大吉,白赚了一巴掌,还有一份工作,并因为这份工作登堂入室当了行长女婿,彻底改变了他似乎注定暗淡无光的生活。

三天前周四平刚从北京飞回本市,当天就接到洪承宗的电话,洪承宗说他也是刚到本市,特地赶来主持“森林公司”的开业活动。他问周四平是不是收到了他让霍山捎的口信和请柬,他笑着说关于算老账的说法只是一种修辞,所谓不打不相识,眼下他不计前嫌,有钱赚就行。他盛情邀请周四平出席他的开业座谈会,说周四平即是校友故人又是与他的“公众森林”直接有关的业主,不来捧捧场怎么行呢?

周四平说:“我不打算把那块地出让给任何人,你那个座谈会我好像不便出场。”

“不见得。”洪承宗很干脆,“地的事还可以再谈,请你光临不附带任何条件。这里像咱俩这样有过老交情的有几个人?你要不来真是不像话了。”

洪承宗请周四平无论如何一定要来,即使准备死咬住那块地不放,这种时候也该给他一点面子。他说:“你怕什么呢?怕鸿门宴?”

他说他在开业座谈会后安排了自助酒会,酒会上有日本空运来的生鱼片,还有澳大利亚的生牡蛎。这些食物肯定比当年楚霸王项羽鸿门宴上的东西要美妙百倍。当年项羽摆出把刘邦活活吞了那种架势,刘邦硬着头皮去喝了几口酒,末了借口拉肚子逃之夭夭,周四平可以略加参考,预先在膀胱里准备一点液体以备不时之需。洪承宗说他觉得周四平有点刘邦味,今后能不能当皇帝不好说,起自草莽却很相似。刘邦起家时是舞一把剑斩一条蛇,史称“汉高祖斩蛇起义”,周四平略略逊色一点,他起家时只是挥起手用力打了他人一记耳光,这个耳光的回声一直传响到现在。

周四平说:“难得你这么夸奖,不管你鸿门宴白门宴我去就是了。”

“真是请将不如激将,周总经理豪气不减当年。”洪承宗在电话那头笑道,“你放心,咱们一言为定,要动手也等日后,场面上一律笑脸相迎。我特地挑了个黄道吉日办喜事,这种时候只求皆大欢喜安定团结为上,你也不会弄我个不好看不是?”

于是周四平决定真去赴宴。洪承宗说得有理,没有哪个主办者会选择这种特定场合大打出手自己弄自己个大煞风景。但是周四平不能不有所提防。

这天他一到会场就发觉洪承宗比他料想的要难对付,几年不见这人长进得厉害。洪承宗搞的这个开业活动以低调的“座谈会”称呼,实则张扬而耀眼。座谈会会场经过精心布置,场中设一个中央花坛,四个角落各围出一角绿地有如室内花园,居然还把一株活的棕榈树移栽到会场,张灯结彩弄得有如圣诞树。外边骄阳炎炎,会场里却是春光明媚,主人独具匠心的大制作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效果。洪承宗还不是光会大把花钱弄得花里胡哨,这个座谈会其实是个大手笔,居心叵测潜伏着杀机。周四平进门后先注意出席人员,他发现主人并没有说谎,这是一个民间性质的座谈会,除了本市外经贸委副主任做为主管单位代表出席以示关怀外,没有其他官员出场。但是这纯粹是表面现象,洪承宗没有遍请官员,却请来了几个比一般官员还要有影响的人物,其中有两位已退休的前市领导,两位都是桃李满市有许多旧部下分布于本市各重要部门,另外还有几位现职重要官员的有身份的亲属,包括最重量级的“夫人”。

此刻周四平发觉她坐在会场主位上,洪承宗紧挨着她时,便知道事情有些复杂。他环顾左右,注意到他安排的四个随员都已经如计划混入会场,悄悄潜伏妥当,散布在几个不太惹眼却又可以迅速跟他呼应的角落。然后周四平站起身上卫生间,有一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人立刻跟过来,殷勤备至地问他有什么吩咐。周四平断定这人是洪承宗安排专门“招呼”他的。周四平从卫生间出来时就往门外走,跟随者紧追过来提醒道:“座谈会马上开始了。”

周四平说:“我刚好有件急事要去处理一下,先告退,一会再来。”

年轻人一脸煞白,伸手一捞紧紧抓住周四平的袖子。

“不行!”他叫道,“这不行!”

周四平笑道:“洪承宗要你把我拖进去,还是捆进去?”

年轻人松开手,尴尬道:“周总真会,开玩笑。您是我们洪总今天最留心的客人,我可不敢对您不敬。”

周四平说:“别紧张,跟你开玩笑呢。我敢来,还能就这么走了?”

他进会议厅坐回自己的座位。他心里有一股恶气,他想我倒要看看他洪承宗还能在众目睽睽下跟我玩什么!

然后开业座谈会开始,一开始就石破天惊:踌躇满志的洪承宗在主人致辞中郑重宣布为庆贺公司隆重开业,特安排一项五十万大馈赠,公司已为当天应邀赴会的百余贵宾编制一份名册,他们都将得到一份有效证卡,凭卡可以免费挑选并支配使用未来“公众森林”最佳地域里的一个“位”,仅此一项相当于公司向贵宾们馈赠五十万元。洪承宗说,为了酬谢有关人士的支持,公司特地制作了十份金质幸运证卡,要在这个开业仪式上赠送给十位贵宾。这一幸运赠送不采用通常的抽奖方式,幸运者由今天到会的最尊贵的客人现场指定,这位客人舍宋会长别无他人。

“夫人”笑逐颜开,指着洪承宗道:“小洪你就会玩花样。”

洪承宗说:“会长您就当仁不让吧。”

立刻便有十只精致的小礼品盒摆到“夫人”面前。“夫人”举头环顾全场。

“我知道小洪的一片苦心。”“夫人”说,“他要办的这件事不太容易。今天我想替他拜托一下诸位。”

她说她早就认识小洪的父亲,对小洪搞的项目也颇认可,她认为这是个填补空白,为民众服务的好事。人都会死,为死者服务就是为生者服务,洪承宗等人组建一个中外合资公司,关注开发一个全新领域,用办企业的方式办社会福利事业,可以说独辟蹊径,意义不凡。“夫人”希望大家一起为洪承宗助一臂之力,共同促成这件好事。她说难得洪承宗叔侄热心家乡公益事业,他们一个在美国,一个在省城,毕竟不比地方上的人办事方便,为了把好事办好,她决定出面来推动一下。

她拿起一个小盒,笑容满面,不慌不忙地扫视会场。周四平静静地坐在他的位子上,他有预感,他想“夫人”会把他第一个剔出来加以收拾。

他的感觉一点不错。

“周四平。”“夫人”微笑道,“十杰,你的头可能最不好剃,我就从你开始。”

周四平站了起来。

“会长太看重我了。”他笑道,“您这份厚待我怎么担得起。”

“我知道你。”“夫人”说,“你发展到今天挺不容易的,我相信你会珍惜你已经取得的成就。”

周四平点点头,他听得出“夫人”平静语调的弦外之音。

洪承宗拍拍手道:“周总,恭喜你荣获头奖,请到这边来,会长要亲手发卡。”

周四平在众人的注视下推开身后的靠背椅,离开座位走向主位,他感觉到场上所有人的眼光都扎在他的身上,他知道他跟洪承宗在城北高地的相持已经开始为人注意,此刻自己的举止充满意味。周四平一直走到会场正中,远远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从“夫人”手上接过了那个包着红绸布的小礼品盒。

“会长,”他说,“我感到非常荣幸。谢谢你。”

“夫人”相当满意,说:“很好。”

她示意周四平退下。

“会长,我希望能在这时说几句话,您同意吧?”周四平说。

“夫人”并不感到意外:“我正要让你说几句合适的话,不过你要等一小会儿。”

她把话筒推到一边,问周四平:“我听说今天这里有几个陌生人,是你的人?”

周四平不觉吃了一惊。

“我不管你打算干什么。”“夫人”说,“现在我要你把他们指出来。”

周四平转头面向会场,高高举起右手,大声道:“都站起来。”

他安置的那四个人应声而起,从会场的四个角落站了起来。

“夫人”平静道:“让他们都退出去。”

周四平招招手,吩咐他的人立刻离席退场,他只是加了一句话,要那四个人把东西放在门边的桌子上。而后他那四个小伙子在众人注视下黯然离去,他们在门边分别打开各自的皮包,倾刻间桌子上堆起了一迭纸张。

“那是一份很有意思的材料。”周四平不等“夫人”认可就大声宣布,“希望在座诸位为洪总经理好好捧捧场,散会之后欢迎各取一份看看。里边有三位著名专家的意见,热心公益事业的洪总经理德高望重的宋会长和各位朋友一定愿意有所了解。”

他把手中的礼品小盒放回桌上,转身向“夫人”鞠了一躬。

“对不起会长。”他说,“这份厚礼我真不敢当。”

“夫人”不动声色道:“拿着,下去吧。”

周四平看到洪承宗迫不及待要站起来,立刻伸手一比道:“等等,我还有话。”

周四平说,他今天非常高兴,他本不想在这里抛头露脸,只希望安静地喝一杯茶,然后痛痛快快地享用洪总经理为大家提供的生鱼片。他没想到自己意外地蒙受宋会长和洪总经理的厚爱,中头彩成了出头之鸟,不禁满心激动,打算借此美好时机宣布一件事情,为洪总经理助兴。他说经过一番认真考虑,他和几家兄弟单位决定响应一些著名专家学者的提议,联合主办并发动社会力量,争取广泛支持,在城北高地洪总经理即将兴办公众森林的区域之上,本城古含远楼旧址处进行开发,重建古楼,争取一年建成,届时与洪总经理无比美妙的“青翠公众森林”上下呼应,交相辉映。

他离开前台,穿过大厅走出门去。

他感觉到身后一片静寂,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