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瓦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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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杜文章说他跟林慕水并不熟,他们只是在组织突袭队时才成为伙伴。在他的印象里林慕水与众不同,他的东北口音,他的建筑设计师身份,他的大胆和他的奇特想法,包括他组织的奇袭含远楼行动都让人感到特别。在含远楼战事中杜文章归林慕水指挥,他们没说多少话。杜文章也是直到战事之后才听说林慕水率队袭击含远楼时,他的妻子正住进医院,临产。在含远楼上林慕水什么都没说,杜文章只记得在射击间歇,林慕水曾靠在窗边静静远眺,沉思默想。

俞怀颖顽固地认为杜文章有些失忆,她想方设法总想让杜文章回忆含远楼上的细节,尤其是林慕水的情况。他都干了些什么?他表露过一些什么?她想,他肯定说过些特别的话,而且三十多年后他还要通过杜文章把这些话再传递到女儿的耳朵里。

可是没有。杜文章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你们。”俞怀颖挺生气,“毁掉了一座古楼,却没留下一句有用的话。”

杜文章把头摇来摇去,他的络腮胡跟着晃来晃去。他说,那座楼其实就那么回事。他们占据时楼上的木头已经快给白蚂蚁吃光了,楼板朽得厉害,楼梯摇摇欲坠,屋顶也漏,阳光通过那些漏洞照在墙上,墙壁黑乎乎的,灰一块一块地掉,到处补钉似的。

“它本来就快倒了。”杜文章说,“不打仗它也要倒,注定的。”

俞怀颖不觉发怔。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想告诉她的话?

她想他们说的都不错。她的父亲是个好汉,也是个千古罪人。他是个现代建筑师,却没盖出什么让人记住的房子,只是弄倒了一座古楼。他呼风唤雨,轰轰烈烈,想做出能够让后人赞叹的惊天动地的大好事,让世界更其美好,结果只得到骂名。父亲用他耀眼的精彩做一件历史的蠢事,他显然是个悲剧性人物。

也许正如杜文章所说,这是注定的?人世间沧海桑田,注定要有那么一些时候,那么一些人去推倒那么一座注定要倒塌的楼宇,然后才有后人?

杜文章在俞怀颖的办公室坐了近两个小时,到快下班时离去。俞怀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局办公室一位姑娘把她拦住。

“有一封明传电报。”

姑娘说,电报是十点左右来的。

俞怀颖接过电报,一看文头那排黑体文字,她就整个儿跳了起来。

《全省文物工作年会改期通知》。

俞怀颖立刻给省厅文博处挂去电话,那边负责具体事务的几个人已经乱成一团,他们告诉俞怀颖说他们也是刚刚知道情况,指令出自厅最高层,具体原因不详。俞怀颖发脾气说,准备到这种程度,没法改了,通知必须立刻收回,会议只能按原计划召开。那些人都苦笑道:“小俞你别感情用事,我们还不都跟你一样!”

她真不知道这事该如何收拾。她为这个会议预定了房间,安排了日程,汇集了材料,特邀了专家,组织力量做了无数准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俞怀颖精心策划要通过这次年会办成的事情还怎么办?她不知如何是好。

当天下午,俞怀颖的那位校友,文搏处王处长亲自给俞怀颖挂来电话,悄悄把情况通报给她。处长说:“我了解到了。问题出在你们那里。你们局长几次三番要求,前天又专程到省里找厅长汇报,提出一些具体问题,非让改期不可,省厅只好改变。”

俞怀颖强忍着,没有当场喊出声来。

“我不管。”她强笑道,“我要立刻发一个更正通知,宣布你们的通知作废,原定日期不变。你们不干我自己干,处长局长不来,我削两个木偶摆在桌上让人瞧去。”

处长直叫唤:“小俞,小俞!”

“办好事真难。”俞怀颖道,“这辈子再不想办好事了,以后我专干坏事。”

处长安慰道:“你放心,咱们一块儿接着干,不就拖些日子?到时还看你的。”

“我不干了。以后我不干什么保护文物了。”俞怀颖说,“我拿一根锄头盗墓去,我懂行,我挖一个一个准。”

说得处长都笑了起来,俞怀颖在电话这头陪着笑,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

她想:难道这也是注定的,是天意?

初冬时节,洪承宗乘民航班机前往莫斯科。

他说他准备去北极狩猎,他要坐着北极狗拉的雪撬,参加某个富豪狩猎俱乐部组织的特别小组,从某极地探险站穿越冰原,经北冰洋几个被冰块包围的小岛,直捣极点,到那里去打北极熊。他为这次北极狩猎准备了各种装备,包括带帽子的皮衣、皮裤、翻毛靴子,还有匕首和打火机一应零碎。他在到达莫斯科之后便把这些零碎丢进他那房间大得要命的俄罗斯壁橱里。

那时候莫斯科下大雪,夜间温度摄氏零下二十。洪承宗从厚厚的窗子里往外看,俄罗斯首都满目皆白,他很高兴地决定不去试试自己的鼻子在严寒中是否坚固,会不会被极地的严寒冻成一个破木塞子。他想象自己戴着个橡胶做的假鼻子,像装着假肢的二战老兵一般回到远在万里外的故土去跟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幽会,感到异常有趣。

洪承宗在莫斯科秘密会见了普里亚科。普里亚科有四十出头,身高一米八七,体重一百五十公斤,壮得就跟一头熊一样。他低音宏亮,说话能让一个屋子嗡嗡共鸣,有如意大利的帕瓦罗蒂在唱歌。为洪承宗和普里亚科牵线的是一个神秘的安老板,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是最早闯荡俄罗斯倒腾羽绒服的那一批人里混出来的一条大鱼,据说跟莫斯科的白道黑道都打得火热,是洪承宗一年前在北京认识的。安老板对洪承宗介绍说,普里亚科属于军事工业集团的核心圈内人物,神通广大。普里亚科本人原出自空降兵,在阿富汗打过仗,目前是某军事机构的少将,平时一般不穿军服。跟这个人什么大生意都可以做,只要有钱。

“你知道核手提箱吗?”普里亚科问。

“核按钮?”洪承宗说,“你们总统的东西?”

“对。”

普里亚科说所谓的核手提箱其实就是一个武器自动控制系统,所谓的核按钮实际就是一个开关,一个能够毁灭世界的开关,这开关安装在一只只有总统才能使用的核手提箱里,通常由一个总统近侍携带,另有几个保镖紧紧护卫,这一密码箱及有关人员从来不离总统左右,哪怕在他出国访问的时候。当危机发生情况紧急之际,总统可以打开那个箱子,箱子的显示器会显示出一些重要数据和信息,总统做出最后判断,往一个红色按钮上一按,这时俄罗斯境内的所有军事机构立刻按预定程序行动起来,所有的洲际导弹携带的核弹头的引爆装置自动开启,接着遍布全俄各地的发射井轰隆隆炸响,核导弹一枚跟着一枚腾飞而去,几秒钟后世界便毁于一片耀眼的末日之光。

“我不能把核手提箱倒卖给您。”普里亚科说,“但是我可以让您见到它。”

洪承宗跟这个神通广大的神秘人物探讨了用俄军巨型运输机将军火秘密运至东南亚丛林某指定地点上空并空投的可能,同时提出采取以货易货交易,用若干上乘缅甸宝石交换军火。普里亚科断然拒绝,他只要美钞。洪承宗便给他灌酒,末了普里亚科答应在预付部分定金的情况下,可以用宝石充抵军火定货的主要金额。

于是他们签署了合同,签署之后他们兴高采烈地用大杯子干杯,并做俄罗斯式热情拥抱,彼此用右手用力拍打对方的后背。待普里亚科走后,洪承宗便把刚刚签署的合同撕成碎片,扔进抽水马桶里去。

“真他妈三流骗子。”他讽笑道,“他要是个少将,我至少可以充个上将。”

然后他便离开莫斯科到彼得堡去,他要在那里通过另一个朋友会见另一个军火贩子,他不知道这一个会是真的还是依然冒牌。洪承宗对俄罗斯冰天雪地覆盖下的道路不甚熟悉,他这一回前来纯属探路。运气好的话,没准真能让他给猎住一头北极熊。

他没忘记在离开莫斯科之前给普里亚科发去一纸传真,告诉该少将部分定金将在两天后从香港汇到普里亚科在瑞士银行的一个户头上。他想象着普里亚科拿到这张空头支票时发出的帕瓦罗蒂般震耳欲聋的笑声,忍不住自个儿乐不可支。

他就喜欢这样玩,干这类勾当他特别来劲。

在到达彼得堡的当晚,洪承宗在宾馆里用他随身带着的一台“康柏”便携机通过因特网浏览自己的电子邮件,处理公司事务。他看到霍山从“青翠森林公司”发来的函件,言辞急切地请求总经理安排时间听他一次报告。洪承宗歪歪嘴一笑,对自己说:“这家伙就是沉不住气。”他知道霍山急些什么。近几个月来洪承宗把霍山经营的那家墓园公司的事稍微搁了搁,这一搁肯定就有许多麻烦像粪坑里的气泡一样噗噜噗噜冒将出来,粪坑本就多蛆,不认真料理难免满坑里白花花软绵绵缠来缠去搅成团爬得到处都是。洪承宗并不在乎那一池大粪如何臭烘烘地发酵长虫子,但也准备尽快打点好那方面的事,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玩,尽管他喜欢更充分地玩人。眼下他就是需要一点兴致,通常他总在兴致上来的时候,而不是打哈欠的时候大动干戈。

洪承宗明白了,老头子一定直接找过霍山。老头子念念不忘要整个占有家乡的那块高地,尤其是高地顶端的那片废墟。事情至今尚未办好,老头子肯定很不高兴,也许还因此把霍山臭骂了一顿,因此霍山便魂不守舍,拼命想要找他。

洪承宗兴致开始上来了,他需要更多的背景情况,即在宾馆里往美国打了个长途电话,不找叔叔,找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女人。

“打听到什么了没有?”霍山问。

“有一点。”那人说,“是癌症。”

“还有多少时间好活?”

“半年多吧。”

“准确吗?”

“准确。”

洪承宗精神为之一振。向他提供消息的是他定居在美国的妻子,前卫生厅干部,在了解叔叔健康方面她有可靠的渠道和足够的专业知识。

然后洪承宗才找叔叔。老头子听到他的声音就大发脾气,说怎么回事跑哪去了怎么到处找不到人?洪承宗说他此刻在彼得堡,俄罗斯冷得要命,彼得堡的室外电话线上全挂着冰块,电话机也冷得哆嗦,不能指望此刻这里的通讯热线像美国佛罗里达那么热乎。叔叔颇不满,抱怨说:“你那边的事情没一点进展,跑到俄国去干什么?”洪承宗说他是到俄罗斯买军火来了,他打算弄一颗洲际导弹,就从这边打回去,一家伙把那块高地炸烂,省得费心费劲。他说听说俄军的洲际导弹准得很,误差在一百米之内。洪兆康当即叫道:“胡扯什么你!”

那时洪承宗便笑。

“叔叔你急什么。”他笑道,“你不就要那块山头吗,那有什么难的,我保证把它交给你就是了,别的难办,这还不好办。”

“可都半年多了!”

“你在美国,也不是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就有吧?你知道那个山头不光有野狗撒尿,它还有过一座破楼和一些鸡巴传说,有不少人看着它呢,得费点劲不是?这种事,得想办法,还得找机遇。”

叔叔问洪承宗再用多少时间才能办成这件事,洪承宗说最多再一年,老人便吼叫起来:“你要等我死啊!”

“叔叔你怎么咒自己了,咱们有的是时间。”

老人说:“你有,我可没多少了。”

他下令洪承宗立刻想办法把他要的那个山头弄下来,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洪承宗叫了起来,说这时间也太紧了。老人不管,说:“弄不下来,我收拾你!”

这时洪承宗才正经起来,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叔叔。”他说,“我能保证在一个月内把事情办成,也许还不要,十五天就行,但是你得答应我两个要求。”

洪承宗要求叔叔在下月初返乡一行。另外,需要准备一笔资金,数额不小。

“我知道你做得到。”洪承宗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准备在俄罗斯呆下去,这里有朋友约我一块做生意,搞军火,挣大钱。国内的事叔叔你另请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