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爸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他说,“他从来都是个老实人!”
第二天洪承宗在他的彼得堡朋友带领下穿过涅瓦河上的桥,到座落于河畔的一座灰蒙蒙笨重而结实的方型大楼里去会见一位军火商人。跟莫斯科的那个普里亚科不同,这人是个矮胖子,双眼明亮,言谈幽默,自称姓“托尔斯泰”,这个姓让洪承宗听来非常响亮,军火商却说,目前他还搞不清楚自己跟写《战争与和平》的那个著名的托尔斯泰有没有血缘关系。
“他在上个世纪为一个名叫马斯洛娃的妓女写过一本书叫做《复活》,充满了爱心和道德感。”军火商托尔斯泰先生评论说,“现在我为全世界的妓女准备一点更坚硬的东西,让她们兴奋得死去活来。”
军火商给洪承宗一叠照片,全是导弹,蚕式箭式响尾蛇式都有。洪承宗装模作样地翻看那些照片,一边在心里玩味托尔斯泰先生的话,他想这世道确实是不一样了,如今的托尔斯泰对当年老托热衷的那些东西只会嗤之以鼻,眼下人只要有钱就行。人世间就这么有意思。军火商在一旁询问洪承宗对他提供的货物是不是有些兴趣,洪承宗兴之所至,随口问他是不是还能提供总统才能使用的核手提箱,托尔斯泰先生立刻打开壁橱的门,取出一个黑色的金属箱子说:“这就是。”
原来是个有如玩具手枪的模仿想象制品。
洪承宗打开核手提箱,往那颗红按钮上按了一下,黑箱子即发出“吱”一声怪叫,声音奇异有一种惊心动魄感,这怪叫在一瞬间把洪承宗的兴致全都调了上来。
当天,一纸传真从彼得堡发给霍山,洪承宗下令实施“寒流行动”计划,所有的核炸弹自动卸去保险装置,准备开打。
洪兆康一行在星期二上午十时到达,洪承宗和市长助理黄一鸣专程到机场迎接。
在洪承宗的“寒流行动”里,叔叔光临是一出重头戏。洪承宗草草结束他在俄罗斯的探险,匆匆赶回省城,立刻着手导演这出戏。他一回省城就把叔叔即将返乡的消息通报给黄一鸣,故意轻描淡写,说:“老头子年纪一大就跟小孩一样,忽然感情冲动就想去看看故土。”
黄一鸣挺认真,说:“这可是大事。”
“又不是省长光临。”洪承宗说,“大不了就是个洋老财。”
黄一鸣询问洪兆康返乡有什么具体事情要办,洪承宗说洪兆康没什么大事,他是打算到北京参加一个商业活动,然后顺道返乡,洪承宗准备在家乡搞“青翠公众森林”奠基活动,洪兆康决定出席这个仪式。
黄一鸣说:“啊,啊,好的。”
洪承宗心里暗笑,他知道黄一鸣想起什么了。他对自己说:“助理先生一定是怕我和叔叔向他讨那块地,我那没一根毛的森林对他挺烫手的,看我再给他上点劲。”
洪承宗说:“到北京的事再说吧。老头子打算在我们省看一些交通项目,他在印尼搞过码头。如果也想在家乡搞搞,可能就要你关照了。”
“这是大好事,别说我还管得着,管不着我也得管。”老友说,“刚好你们省陈副省长这几天在北京,天天找我谈高速公路的事。我先跟他说。”
这以后地动山摇。副省长从北京电令本省有关部门了解这位热心码头项目的美国富商返乡的具体情况,有关部门发电到沿海地市了解情况,一会是交通部门,一会是外经部门,一会是外事部门,到处都在打听这个洪兆康。没几下黄一鸣就吃不消了,他拼命找洪承宗了解究竟,洪承宗则躲起来不接电话,黄一鸣只好直扑省城,开着部“丰田”四处搜查,末了在一家乡村俱乐部的围棋室里逮住了洪承宗。
“你小子又玩什么花样!”黄一鸣张嘴就骂,“放一把火,然后在这里下棋!”
洪承宗大笑道:“我还特地留一点线索,要不黄助理怎么找得到。”
黄一鸣说:“得了别玩了,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第一个就给你打了电话。”
“你那电话含糊其辞,耍我是不?”
黄一鸣追问关于码头的问题,打听洪兆康是不是真有这种意向。黄一鸣的这番追查正如洪承宗所料,洪承宗知道黄一鸣他们早在规划建一个大型码头,却苦于资金困难,因此对有关码头的事情非常敏感。
“我老叔在印尼是搞了个码头,你们可以去查资料。”洪承宗说,“不过这一次我是请他来出席我那家鸡巴森林的奠基仪式,码头的事我说了不算,没法乱讲。”
“你哪怕先给我偷偷讲几句,”黄一鸣说,“别这么一下子让我透不过气来。”
他们当即一起敲定洪兆康到访的具体安排。三天后洪兆康光临,自下飞机起便陷在鲜花和笑脸里。黄一鸣受市长委托到机场恭候,洪兆康下榻的酒店铺起了红地毯,市长在贵宾室会见洪兆康,设晚宴为他接风洗尘,有本市各重要部门头面人物出场并频频举杯,隔天市电视台报道了市长会见洪兆康的新闻,晚间再予重播。
洪承宗挺满意。洪兆康也挺满意。整个迎接过程中,只有一个细节充满惆怅,这细节发生于机场,在洪兆康跟黄一鸣初见的那一刻。那时洪兆康跟黄一鸣握手,说他记得两人虽然没见过面,早些时候却通过一次电话。黄一鸣没话找话地说了句:“洪董事长有福气,身体挺好的。”那时洪兆康一脸晦气,摇摇头道:“还行。”
洪承宗差点笑出声来。他想黄一鸣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跟老头子什么都能说,就是别说身体,如果内线准确的话,老头也就半年的寿了。这当然是天机不可泄漏。
他发现叔叔的气色确实比上一次在美国见时差了许多,他没想到老头子转眼就变得如此衰弱。他想叔叔这个气色够不少人忙活的了。
他想他还得在适当范围内给老叔再添点麻烦,谁让他们这么亲呢。
他没料到居然有人也要扑上来分那么一两调羹。这世界就这么不讲道德,一头病象还没倒地,吃瘸肉的秃鹫就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在洪兆康到来的第二天晚上,接近午夜,洪承宗跟黄一鸣商量完下个日程安排后回到他的楼层,值班小姐即把他拦住,送给他一张留言条,说有一位小姐刚刚来过。洪承宗注意到字条用的本宾馆客房里的便用笺,字迹潦草。
“带来张生荣先生对您的问候。”留言人写道,“我在二楼酒吧恭候。”
连娜,女贼!
洪承宗左盼右顾,下意识地要在这间四星宾馆豪华客房里找一两样可以用的东西,例如一把粪杓,他可以用它使劲砸扁女贼的脑袋,让她写起便条来不至这么亲切而潦草。他给自己倒了杯开水,吹着杯口的热气,让热水烫一烫自己的嘴唇,然后披一件风衣,起身下楼去了二楼酒吧。
那时候已近午夜,铺着红地毯打着红灯笼摆着各种红木家具罩在一片暖融融红色色调里的二楼酒吧人影稀少,就十来个夜猫子男女成双成对在各个角落里交头接耳。洪承宗没去看那些人,不慌不忙地走到最里头的一张空桌边坐了下来。几分钟后穿一身黑色皮衣的连娜步履轻盈如一只夜空的燕子悄然飞临。
“洪总经理见了我一定非常高兴?”她招呼道,“你没在兜里揣一把刀吧?”
洪承宗压低嗓门做一种恐吓状,说:“我已经下令包围这个酒吧了。”
“你真客气。”连娜笑道,“你把我杀了也没关系,我留着遗嘱呢。”
洪承宗说:“挺好,我很满意,现在你只欠一刀。”
“不要总那么得意洋洋,有时候死人也会回过头咬人一口。”连娜道,“让你睡几个月好觉,你好像不太记得那些事了。”
洪承宗说他还是没睡好,他有时会在半夜里突然醒过来的,因为想念连娜小姐。
“我想连小姐最近怎么啦?忽然销声匿迹,是碰上车祸,还是从良了?”洪承宗挖苦道,“弄得我找不到玩的劲儿,真是。”
“这几个月我另有业务。”连娜说,“我喜欢同时干好几份活,就跟你一样。”
连娜说她不急着跟洪承宗结清账目,她对洪承宗的项目相当看好。这几个月她没打扰洪承宗,是想让他一心一意,好好地挣点钱,这符合她的利益。她在从事其他业务活动的同时,仍然继续关心着洪承宗,包括跟洪承宗合作过的台商张生荣。尽管洪承宗采取了一些特别的防范手段和措施,毕竟防不胜防,对连娜小姐这种好奇心特别强的专业人员来说,想知道什么就总有办法知道,眼下已经有不少她很感兴趣的东西一点一点地从洪承宗那些防护罩的破洞漏进她的耳朵里,弄得她对洪承宗颇为想念,就像想念一个好朋友一样。
“他回台湾去了。”洪承宗说,“你最多能嗅到这家伙丢下的一点臭骚气。”
“这个秃头老色鬼跑得比谁都快。”连娜说,“我猜是你安排的。”
“我让他立刻滚蛋。”洪承宗说,“我告诉他他那野鸡巴马上要烂成个菜花头了,他以为搞个会跳舞的姑娘特别来劲,我一说他马上得死,差一点尿都都出来了。”
连娜说:“别以为他一跑你就没事了。”
她说洪承宗总觉得自己能把什么都玩得天衣无缝,他就不知道越聪明就越会被聪明误了吗?不相信尽管街等着瞧。她说她本不知道洪承宗也在这里,几个小时前她打开电视机,恰巧看到本地市长会见某来自美国的洪董事长的新闻,她认出站在洪董事长旁边的人就是洪承宗,然后即迅速了解有关背景材料并打听到洪承宗一行下榻的地点,找上门来。
“本想到省城去找你,现在倒好。就在这里约会算了,咱们可以一起回忆一些有趣的事情,例如山庄夜总会。”女贼笑道。
洪承宗说他特别喜欢跟连娜小姐一起回忆那些甜蜜的往事,只是他总为连小姐感到担忧,怕她有生命危险。连娜说:“你怎么老讹我?咱们俩该是谁讹谁呢?也许你是喜欢我把我知道的你那些事抖得满地都是?”
“我就等着你替我做这件事,这挺好玩。”洪承宗冷笑道。
“跟你说我是准备这么干,假如你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话。”连娜说,“我认为目前还没有这个必要,找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安排,可能彼此都好。”
洪承宗说:“我是什么人你知道的。”
“你神气活现,其实心虚。”连娜说,“我的本事比你想象的要大,我已经证实过了。跟我合作可能是你的最佳选择。”
“你的最佳选择是藏好。”洪承宗说,“别这么晚了还到酒吧里跟什么人约会。”
连娜直冷笑,她说洪承宗这类自我感觉良好的所谓天之骄子她见得多了,这种人一旦倒霉比垃圾还不如。如果洪承宗愿意一试,她乐意帮助,她很想看到得意忘形的洪承宗突然变成条丧家狗。不过她还想给洪承宗一个机会。
“眼下是冬天,”她说,“年关到了特别需要花钱,例如给外甥准备一点过年用的红包。我正想着谁来雪中送炭,刚好你就来了。”
连娜说她知道洪承宗的大老板叔叔也光临本地,这么大一个财神不能光洪承宗一个人用,应当均一点给别人,免得短寿。一个人命中注定有多少钱,早赚够了早死。她这是在为洪承宗着想。女贼不慌不忙地举起一个巴掌,在洪承宗的眼前翻了翻。
“我喜欢好好说。”她说,“我的业务刚好有些周转上的困难,你肯定不会不帮一把的吧?我急着要用一点钱,准备向你要,算借也行。不多,十万,一千张百元大钞。对你来说这是小意思。”
“我准备细水长流。”连娜说,“活活剥了你的皮当然也可以,但我总想干嘛那么狠?我这人还是十分通情达理的,我认为长远合作比一锤子买卖好,双方都好接受。通常我只在对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开口,不是因为我心眼好,我是不愿意一家伙把人打懵,鱼死网破对我也没多少好处。当然你也可以不跟我合作,随你。”
女贼给洪承宗五天时间,她认为用五天时间准备十万块钱对洪承宗易如反掌。五天后她会找洪承宗取钱,如果取不到钱或者出什么麻烦,她会立刻做出反应。
“还记得山庄夜总会吧?”连娜说,“你可以再试一次。你知道这一回绝对不只是闹个屁滚尿流。”
洪承宗摸着下巴笑道:“不就是几张纸吗?好说。”
连娜站起身,翩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