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宗陪着洪兆康,一路前呼后拥看了两天码头,洪承宗认为这非常有必要,应当给地方官员们一点面子,也增加自己的筹码。
“先不跟他们谈高地的事情。”洪承宗对叔叔说,“眼下他们心里肯定噗通噗通尽考虑这事怎么麻烦,咱们就引而不发。”
叔叔洪兆康挺不耐烦,说:“别忘了我给你的期限。”
“我比你更着急,你不知道我火烧屁股有不少操心事呢。”洪承宗说,“可我碰上机会了忍不住就想跟他们玩一玩。”
洪承宗为叔叔准备了一场大戏,难得一个气色不佳的老头兜里揣着满满的美钞坐着飞机自九天而下,不让他披挂登场手舞足蹈一番岂不太过遗憾?在洪兆康同本地负责官员于本市沿海各深水港湾实地考察之际,洪承宗安排他的手下紧锣密鼓赶工,在他们拥有的那块城北坡地上挖沟填土,辟地搭台,同时遍发请柬,在报纸电视等媒介大登广告,为他们早已沸沸扬扬到处卖“位”的青翠公众森林大张旗鼓,准备一次奠基仪式。洪承宗要求这次奠基仪式要有夏日搞的金海歌神演唱会那般效果,要像一支狼牙棒一样狠狠击中每一个人的后脑勺,让他们在半年里整日整夜嗡嗡嗡脑子尽发懵,这样才有趣。洪承宗干这种事特别来劲,他也只有感到来劲时才特别愿意干,他有些本末倒置,玩花样本身似乎比其目的更有意义。从心里说洪承宗对叔叔孜孜以求的那块高地没有多大兴趣,他觉得老头子过于固执,干嘛挖空心思非要那一地破瓦砾不可?当然一个有钱的老叔有某种奇特雅好对洪承宗也不是坏事,这刚好让他大有可为。
洪兆康光临的第三天,晚上九点,负责陪同洪兆康活动的本地官员刚刚离去,洪承宗在叔叔的套房同他商量奠基仪式的议程时,有个电话来了。
“找洪董事长。”
洪承宗吃了一惊。电话是他接的,电话里是个女声,他觉得挺耳熟。他把电话听筒递给叔叔时心里直捉摸,本能地想起女贼连娜,他又觉得声音似乎不像,当然如女贼自己所言,她的本事比洪承宗所料想的要大,也许她还能伪装其他嗓音骗人?洪承宗知道以他叔叔这种年纪和身体状况而言,跟某个来路不明的女孩胡搞肯定力不从心,只是对老家伙而言女孩也有很多用处,并不仅限于胡搞一项。
洪承宗在叔叔接完电话后问了一句:“你有事?”
“有人要见我。”
洪承宗点了点头,起身走开。洪承宗的房间就在叔叔所住的套房对面,他进屋之后只把门虚掩上,从门缝里可以听到对面的声响。他在沙发上坐了十来分钟,就听对面有人敲门,而后有开门声,末了“啪拉”一下,是一个关上门的声响。
“老头是不要命了还是怎么?”洪承宗自个儿忍不住发笑,“真要当风流鬼了?”
他又等了近十分钟,起身走出门去。他注意到叔叔打亮了套房门外“请勿打扰”的红灯,忍不住歪了歪嘴对自己说:“好极了,正是时候。”
他想要是叔叔真要拼老命的话,此刻也许正赤条条气喘吁吁千辛万苦企图跟那女人把事情勉强弄成。叔叔老了,气色不佳,大约活不过明年了,因此他的动作肯定迟钝,说不定摸索半天连对方的一块乳罩都扯不下来,这种时候他大概会希望有个帮手。
洪承宗举手敲门。隔几秒钟,再敲。一边敲他一边对里边两人深表同情,他想两位好人儿真扫兴,意犹未尽就要慌慌张张穿裤子,这个找不到内裤,那个找不到丝袜,这忙活劲儿真比死了还惨。没料到只一眨眼功夫,“啪啦”门开了,开门的不是叔叔,不是女人,竟是个络腮胡中年人。
“你是谁?”洪承宗问。
络腮胡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开,这时洪承宗才发现这是一个残人,他的身子转开时左臂一甩,空荡荡只有一支软不拉塌的袖筒在胡乱摇晃。
这时有一个嘶哑声响突然吼叫道:“炮呢?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门炮!”
“屁!迫击炮顶个屁!”
洪承宗吃了一惊,快步闯了进去。
这豪华套房的客厅里居然有四个人,开门的残疾人是一个,争吵的是另两个老头,一个是洪兆康,另一个是个瘦子,声音嘶哑却极力抬高嗓门,脸红脖子粗有一种好斗模样。在客厅正中皮沙发上不声不响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俞怀颖。
“怎么回事!”洪承宗问,“这干什么!”
嘶哑老头向洪承宗吼道:“没你的事!”
“我侄儿。”洪兆康对老头说,“你嚷啥。”
老头说:“你叫他来有个鸟用,要叫你叫老的,这种小东西知道个屁。”
“我没叫他,”洪兆康说,“谁也不叫,我自己就够。”
洪承宗非常吃惊,他发现叔叔这准美国佬挺有意思,贵为董事长,跟这般嗓音嘶哑的下三滥人物争吵叫骂,竟神采奕奕,精神大振,比吃什么山珍海味听什么阿谀奉承还要管用。洪承宗注意到叔叔一点也不生气,看起来他倒是非常喜欢如此相争。
洪承宗便盯住俞怀颖。
“俞小姐是稀客,在这里见到真是怪事。”他说,“居然领队上门吵架来了!”
俞怀颖道:“我们跟洪董事长一起探讨本地的一个历史悬案,跟你没有关系。”俞怀颖说,“洪总经理可以耐心一点,你叔叔不一定喜欢你打岔。”
洪承宗便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下来,听老人们接下去再争。他一听俩老头争的是当年含远楼怎么毁坏,就觉有点意思。洪承宗打着叔叔的旗号,拿城北高地做文章玩花样,干得不亦乐乎,说到底却一点也不清楚叔叔为什么对那块废墟情有独钟,直到这天才大吃一惊,知道原来叔叔有些特殊缘由:三十多年前叔叔被人称为“大黑衣”,曾撑一条木船顺流而下,停泊于高地悬崖下边,然后跟人一起冲进含远楼,在楼内的窗洞后边用机关枪向坡下扫射,整整打了一天才最后离开古楼。按叔叔的说法,这楼还是他用半个地窖的炸药炸掉的。几年前,叔叔在离乡二十多年后首次从海外归来,到省城探望洪承宗一家后,曾衣锦还乡回到老家,那时他就不辞辛劳,在省亲访友之余,于某晚专程前往某“回味酒店”跟一些旧日同伴相聚,并在那里与一位性格急躁嗓音嘶哑的“哑炮”就当年含远楼到底是被迫击炮轰倒还是被炸药炸毁产生了争论。这场争论竟延续至今。几天前,洪兆康受到市长接见的新闻在电视台播出之后,“哑炮”立刻认出这就是在“回味酒店”跟他相争的胖大个儿,同时那位断了半条左臂的络腮胡“半手”也从电视里认出洪兆康就是当年在含远楼上一起开枪射击的伙伴。这两个人一起去找了俞怀颖,这些日子凡与含远楼有关的事情里总有这姑娘的影子,这回也一样,俞怀颖认起真来,想方设法把这些老头拢到了一块。
这种争论当然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嗓音嘶哑的瘦老头“哑炮”咬定含远楼是他用迫击炮炸掉的,嘶着嗓子说出一连串的目击者为自己证明。洪兆康则对所有证人嗤之以鼻,他说你那些人全是局外人,这里就有一个当事人可以证明我说的不错。可洪兆康指认的当事者,那个络腮胡残人则声明说,他只能证明洪兆康当年留下断后,同时也是最后一个上的船,他没法证明楼是给炸倒的,还是给轰倒的。
“那楼倒就倒了,都三十年了还什么好争?”洪承宗插嘴道,“没啥关系嘛。”
俞怀颖不紧不慢说:“不对。那里有一条人命。”
洪兆康说:“你小姑娘怎么光记着那个死人?死人怎么啦?骨头都找不到了。”
俞怀颖说:“我已经找到了。”
洪兆康说:“不跟你说这个,晦气。”
俞怀颖偏偏穷追不舍,她说她是搞文物和考古工作的,她除了会找死人骨头,还研究旧日的事情,她希望搞清楚含远楼事件的所有细节。她已经找到了最后几个跟这件事有直接关系的人,见到了“哑炮”、“半手”、和“大黑衣”诸位,她希望他们将最确切的第一手资料留给世人。已经有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也许再没有第二个三十年了。俞怀颖说她很感谢洪兆康愿意见他们几个并说一说当时的事情,但是她还是要追问清楚,如果楼真是洪兆康给炸的,那么他为什么要炸掉那座楼?在他点火炸楼的时候,林慕水为什么会在那里边?他为什么会死在那座楼的瓦砾堆里?
“我知道洪董事长在事后就失踪后,听说是跑到广东,然后偷渡到香港,以后才去了美国。”俞怀颖说,“我觉得挺奇怪,冒昧点说,这有些负案在逃的样子。”
洪兆康笑道:“可不是,我跑啥呢?那楼是我炸的,可我是奉命行事,死掉的那个人是队长,他下的命令。我点火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又跑进去了,我想他是故意的,他想当烈士。他这人很古怪,也许他听说过那是块风水地,他就想干脆把楼毁了,把自己埋在下边得了。”
“不对。”俞怀颖道,“他在楼上又涂又画,要把他的想法留在那里,怎么会去毁那座楼?那天他的妻子住院,他原本要回去看她,哪会想去死在含远楼里。”
“你可真打听了不少东西。”洪兆康说,“可你说的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他宣布再没什么跟俞怀颖说的,他想休息了。他已经老了,人老的时候总喜欢翻一点老账,因此他才想见他们。他知道这些老账不值一分钱,毫无用处,他不明白俞怀颖小姑娘怎么如此兴趣还有点要跟他清账的样子?当然他也不在乎,事情早过去了,眼下的人巴结他都来不及,谁还管那时候的事。现在他只怕自己把自己搞累,他想起当年死掉的那些人时不免感叹,谢天谢地,他现在仍然睡在床上而不是坟墓里。
“最后我还想问一下。”俞怀颖说,“就因为当年那些事情,你和你侄儿洪总经理才想把含远楼遗址买走,是这样吧?”
“我看那是块风水宝地,这种地当然可以派大用场,挣大钱。”
洪承宗在这时插了句嘴。
“叔叔,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位俞小姐一心要管那个含远楼遗址,我们在这件事上碰的麻烦有一大半就是她给找的。今天她到这里,不是给你问安来的。”
洪兆康顿时脸色一沉:“难怪!”
俞怀颖站起身来。
“你把很多真实情况藏起来了。”她对洪兆康说,“你不说真话是有缘故的。”
她也不告辞,掉头就走出客厅。半手和哑炮愣了,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洪承宗站起来跟出去,在门外走廊上把俞怀颖拦了下来。
“别急,”他说,“咱们谈谈,我可以帮你点忙。”
俞怀颖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跟信任没有关系,跟我老叔有些关系。”
洪承宗说,他跟俞怀颖的感觉一样,他认为他叔叔没全说真话,至少有一些不是。他觉得他们刚才谈的事挺有趣,很新鲜,他打算一会儿接着去跟叔叔交谈,设法把俞怀颖小姐没有问完整的故事再问下去,然后他会把结果告诉俞怀颖,她肯定想知道。
“我还有些事想跟你谈。”
洪承宗请俞怀颖到他房间的客厅里,请楼层小姐给她沏一杯茶,说:“我得尽一点地主之谊,不管俞小姐对我如何恨之入骨。”
他说他还准备让俞怀颖再开一开眼界,他知道另一个一心跟他做对的人也就是周四平近来干得热火朝天,周四平搞了联合开发公司,打出重建镇远楼旗号,争得不少支持,申报立项,提出方案,开始初步设计,进展极快,颇有成效。
“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他们不停地干,不去管他吗?”洪承宗问。
俞怀颖挖苦道:“你还等着他们反过来卖你一个‘位’。”
“我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我要有你这样的人在一旁看着才特别来劲。”
洪承宗当即打开手提电话。
“周四平的那家联合公司除了他自己,就是旅游、通达和一家房地产机构。”洪承宗说,“这些机构全都有省级主管,这些主管即是婆婆,又是他们的财神。”
洪承宗当着俞怀颖的面给省里一个熟人打电话,这熟人不是别个,就是宋珍,宋会长。这位女中豪杰已经在几个月前调到省贸易促进会工作,做的是闲事,却比早先在本市时更有了分量,因为她的丈夫已经在秋天从北京进修归来,获提拨进了本省政界的高层圈中。洪承宗管她叫“宋姨”,对她说了周四平找的几个合作者,请她跟这些单位的省主管部门讲一下,让他们指令下属单位退出去,不要插手他洪承宗的事情。宋珍没有二话,当即答应干预,异常痛快。
“我一个电话就让周四平完蛋。”洪承宗收了电话,对俞怀颖说,“他马上要去跳楼了,现在我还要给他钉上最后一颗棺材钉子。”
洪承宗说他知道俞怀颖跟齐惠是高中同学,觉得挺有趣。他说:“这世界果然小得很,她跟你是高中同学,跟我是大学同学,不是一般的同学,是一块儿疯得不要脸的那种。后来我把她送给周四平,顺手送给周四平一个大便宜,就是她那个当银行老板的老爸。可我们都知道他们怎么回事。”
洪承宗接通了齐惠的电话,说:“我是承宗。”
他在俞怀颖的旁听下跟齐惠接上头,两个旧情人通过电话交谈,彼此百感交集。在他们相约时间地点,确定面谈之际,俞怀颖起身离去,什么话都没有说。
然后就到了那一个黄道吉日,恰天气晴好,红日高照,有轻风吹拂,是一个适合于唱大戏的绝好日子。
洪承宗选在那个日子里,一鼓作气唱出了两台戏。
那天上午十点,洪承宗的青翠公众森林在城北高地坡下他们那块地盘上举行了奠基仪式,仪式如洪承宗热衷的所有花样一般花团锦簇,令人瞠目结舌。
洪承宗请了省城一家最有名的广告公司来为他制定方案并组织实施,这家公司的构思素以大胆创新而引人注目,有一批年轻干练的专业人员。他们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把洪承宗的活办得出色而有气魄:他们采用“大地走红”概念,把洪承宗拥有的那片坡地整个儿包装起来,用了大量红布红纸和红颜料,按照一个整体设计方案在山坡上形成几个梯次的红色块,烘托出中央部位台子、彩旗、彩球和鲜花构成的仪式活动区域,弄得那一区域如火如荼。城北坡地离城市中心区稍远,位置较高,忽然醒目耀眼,竟有吸引一城人从各个角落开展遥望活动之效。据说那一天城市各楼房朝北的那些窗子后边,还真有许多望远镜,包括军用或儿童玩具望远镜在忽隐忽现。
为了确保青翠公众森林奠基仪式能达到本地最高规格,洪承宗从省城请来他的恩师王泰,王虽已退休,依然在省内极有影响,王老板驾到,本地上层人士没有一个不为之动容,洪承宗的大戏台上因之群星荟萃,成一时之盛。
“本来我还可以请一些更大的官。”洪承宗对欣然驾临的黄一鸣说,“现在还在台上的,担任要职的。”
黄一鸣说:“这已经把我们折腾得厉害了,你他妈够了。”
洪承宗笑道:“我挺有良心的,我不想连累那些人,他们仕途正红,来日方长。我的王老板已经退了,我再怎么玩花招也连累不到他,再说有他也确实够了。”
那一天,冬日的太阳早早升起,晴空万里,轻风吹得满山旌旗飘扬,猎猎有声。上午十时正,洪承宗在热烈掌声中宣布仪式开始,军乐队高奏进行曲,鞭炮齐鸣。
这时在城市的另一边,另一场配套演出的主要角色也悄然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