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平说,这些天里他一直很想找俞怀颖聊聊,他觉得他们的交往早已非同一般,他时常想着跟她有关的一些事情。在离开本地之前,他很想问她一件事,以解开心里的一点疑惑。他早就注意到俞怀颖对含远楼有一种特殊情绪,特别执着,他曾猜想俞怀颖跟他可能殊途同归,都跟这座楼有某种特别渊源。周四平觉得含远楼这件事很有意思,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现在跟过去之间的关联。算起来,当年几个有关人物和他们的后人都已出场,只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就是压死在含远楼下的那个人。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悄无声息,俞怀颖就是他的化身,他们之间有着某种还不为人知的关系?
“怎么来的这奇怪的念头?”俞怀颖扬起眉毛问。
“你发现用炮轰击含远楼的人是我父亲,你的脸顿时就板了起来。”周四平说,“如果那楼真是我父亲轰倒的,他就算杀人凶手,是死者的仇人,而我则是他的儿子。”
俞怀颖眯着眼睛笑了一声。
“刚才还说交往非同一般,突然就想认仇人。”她说,“太有意思了。”
她请周四平离开,她说周四平尽胡说八道。她跟含远楼的所有渊源就在于她是个文物工作者,仅此而已。她一向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她最近心情不好,忽然对世事人情感到异常厌倦,她并不是突然板什么脸了。
“我累极了,我特别不想再听你说话。”她说,“你快点走,我想休息。”
周四平只好起身离去。
走出俞怀颖的房门时,周四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这回头一瞥让他的心整个儿抽了起来:他看到俞怀颖直挺挺坐在她的椅子前,垂首低眉,泪眼迷蒙。
当周四平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向山村,当他把胳膊垫在头下,静静呆在山坡上的人字窝棚里时,他的脑子里总闪烁着俞怀颖眼中的泪光。
他想:这是命运。人摆脱不了的命运。
周四平在他借居的农人家里看到了一张旧日照片,照片中有一个女孩,他认出这是当年小巷里跟他来往密切的金子,他的心里一片怅然。
捕鸟人坎仔是金子的姨表兄。金子小时候曾经因为家庭困难,在姨家寄养了三年,直到上小学才回到城里。金子对这个山村里的家和她的姨父母非常眷念,高中时有一年暑假,周四平曾陪着她一起骑自行车到这里玩过,在这里认识了坎仔。金子远嫁广州之后跟姨父母一家还常有联系,几年前坎仔到广州去看过她,她让表兄捎了一件自己织的毛衣送给周四平,从那以后,周四平跟坎仔时有来往,总没断过。
周四平在那个山村里回首以往,从俞怀颖想到齐惠和金子,想起他的生活里发生过的事情。他想他经历的一切有如地球环绕太阳似的有它的内在缘故。本来他应当跟金子走到一块,但是他不可能,他要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走出小巷的阴影,他只能走上另一条道路。他这样的人注定要在得到一些世人眼热的东西之后感到失落和厌倦,他无法汇入洪承宗之流之中。他试图让生命真正有所意义,希望能办成一些大事,等待他的当然多半是挫折和失败。也许就目前而言,失败就是他的生活命定的意义。
周四平回到公司,他踏进公司大门时,所有员工都朝他扑了过来。
“没事没事。”他拍着每个人的肩膀说,“我活着呢。”
他把刘晓岳和魏国强请进自己的办公室里,说:“我让你们吃苦头了。”魏国强当下就放声大哭。
“周总,周总,”他饮泣道,“这他妈太欺负人了!”
“不要紧的,咱们来对付。”
两个人揪着周四平,其他的事不说,一下子就报告城北高地的事情。那一片废墟已经在劫难逃,同城北改造开发规划区域内的同类地块一样面临被统一卖掉的命运,负责这一地带改造开发的机构已经跟外商洪兆康的代表洪承宗基本谈妥转让开发的具体条件。洪承宗抓得很紧,一边办买地手续一边就申请先修建一条贯通高地的通道,摆出全面启动城北开发的架势,这一申请已经获得批准,同意先行动工。洪承宗的这条通道将从公司的那座小楼附近穿过,从大铁门和围墙那边通出去,有关方面已经通知,两天后承接这项工程的施工队伍将进入高地,先把大门和围墙推倒,修建路基。小楼和瓦砾场在道路线之外,此刻暂时还不动,留待土地转让的各项手续办完之后,再劈头跺脑,剔骨刮毛,彻底收拾。
“几乎是最后通牒。”魏国强沉痛道,“我们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周四平还是说没关系,说:“把电话给我。”
周四平往市区附近的东方开发区打了个电话,找到了在那里承包某项土方工程的一个施工队老板。这老板是陕西人,他的施工队也来自西北,刚来时有一个朋友介绍他找周四平,周四平帮助他在开发区站稳脚跟,因此他们关系特好,彼此非常投合。
“我要找你帮点忙。”周四平管那老板叫“老陕”,说,“你手下一帮西北狼,还有一些大家伙,我想用上一回。”
老陕极富西部人的豪气,说:“周总尽管说,要人给人,要家伙给家伙。”
周四平笑道:“你也不问问我都让他们干些什么?”
“你总不会让他们去杀人放火。”
周四平说那倒不至于,他只是想让他们帮着打一架。有一帮子狗娘养的东西跟他过不去,仗势欺人,想弄走他一块地,事情没谈清楚就要来拆他的大门和围墙。他决定跟他们干,要调一队大家伙冲上去,用推土机推,压路机压,用铲车把狗东西一铲两截,然后再让抓斗车把他们抓起来扔上运土车,拉去填海。老陕听得哈哈大笑,说:“好,痛快,我来干。”
周四平调兵遣将之后,吩咐魏国强给洪承宗挂个电话,说:“这几天他不是一直找我吗?跟他说我回来了。我想见他,晚上,在小楼那里,周总经理想请洪总经理吃一顿丰盛的晚饭,表达对他的深情厚谊。”
魏国强便去打电话,一会儿他跑了过来,说:“洪承宗要跟你亲自谈。”
“这些日子你躲哪去了?”洪承宗问,“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找个地方好好睡了几觉。”周四平说,“我得养精蓄锐才好见你。”
洪承宗说他知道周四平怎么回事,不管周四平这几天是睡着还是醒着结果都一样,他肯定走投无路。
“我想跟你搞清楚。”洪承宗说,“咱们可是有前科的,包括早先的一个耳光。我不知道你今天是准备单打,还是打算打群架?”
周四平说:“我喜欢单打。”
“听说前些时候你让两辆汽车夹攻,弄个头破血流,眼下你还能单打?”
“没问题,好了。”
当晚洪承宗果然单刀赴会,坐着他的“奔驰”来到城北,开进周四平那个废库房区的大门,那时周四平站在小楼门外,头上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罩着他。洪承宗下车后,摆摆手让司机把车开走。
周四平在小楼一楼的会客厅里跟洪承宗对酌,他所说的丰盛晚宴其实只是一瓶法国的白兰地,下酒的是一包花生米,还有一盘酱牛肉。周四平说这是中西合璧,吃的事小,打架才正经。
洪承宗提出要看看场地,说:“提前视察,让你难受一下。”
周四平说做为主人,他对客人参观一律欢迎。周四平找出一支手电筒,领着洪承宗在瓦砾堆里转了一圈,一直走到悬崖那边,站在紧挨悬崖的那棵树下。
“据你考证,三十多年前的那座楼位置大体在哪里?”洪承宗问。
“在瓦砾堆中心偏西一点的地方。”周四平说。
“我叔叔想在那个位置上修一座白塔,样子跟承德避暑山庄里当年清朝皇室给喇嘛教徒建的塔有些类似。”洪承宗说,“我叔叔喜欢那玩艺儿,他这人吃美国面包没吃出味道,可他烧的中国菜倒烧出了一股美国骚味。”
洪承宗说他要向周四平透露一点内部情况,以便让他对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能有更透彻的了解。洪承宗说他的叔叔办完想办的事,前些时候就回去了。但是要不了多久他还想回来,可能半年,也可能三、四个月。下一次他回来的时候跟这一次可能有点不同,他仍然会坐美国航空公司的班机前来,但是并不坐头等舱,他可能坐在货舱里,藏在一只盒子里飞越大洋。
“具体说回来的是他的骨灰。”洪承宗说,“他已经病入膏肓。”
周四平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不觉吃了一惊。
“老头子此生最后的愿意,也是念念不忘的心事就是死后要回到这里,他要葬在这个地方,要在埋他的地方树一座白塔,他这种念头可能出于某种迷信。无论如何他要办成这件事,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有不少钱,再过一些时日,钱对他就没有任何用处了。因此我就这件事给他开出几张天大的支票,他如数照拨。”
洪承宗说他的叔叔很有钱,但是他并不是叔叔的继承人,因此他在为叔叔办事的时候也得考虑一下自己。在这个问题上他很感激周四平,本来他可以很简单地把事情摆平,这几天他摆平这事不是不怎么费劲吗?他之所以让周四平俞怀颖他们使劲地折腾,是因为他们折腾得越厉害,他向叔叔的要价就可以更高。他们真是帮他的大忙。
“说实的我担心他永远埋不进这里,尽管他已经签了不少支票,我一想到这个就为他可怜。”洪承宗说,“我当然得想办法实现他的愿望,特别是这要把你搞垮,挺符合我的心意。只是这件事除了你以外还有一些变数,人算总是不如天算。”
他们回到小楼,两人坐在桌边,互相劝酒,竟像老友一样。
“我知道你喜欢有刺激的玩法,那样干你才来劲。”周四平说,“我对你有个提议,就是别太着急,用不着火烧屁股一样非得在后天来推我的围墙,毁我的大门,弄得到时候我还得重盖,你还得赔偿,太罗嗦。我觉得咱们还有好几个回合呢,没准一家伙会让我把事情翻过来。”
“不会有这样的事,你别做梦。”
“你这么干显得有些心虚。”周四平说,“匆匆忙忙就像跑肚子上厕所似的。”
洪承宗笑道:“说实的我觉得你这提议有意思。你打算从我这里要多少时间?”
“十天,至少一个星期。”
洪承宗答应考虑。他说,他喜欢看拳击,一拳头打倒一个,不如让他爬起来再补一拳来得过瘾。为此也许还可以向他叔叔多要一点出场费,为什么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