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周四平的面前用手提电话找人,打听某一个事情的进展。他对着电话“嗯”了半天,只问了三句话:“怎么样?”“什么时候?”“准确?”说的都像暗语似的。
然后他立刻打传呼机通知他的司机来接他。他对周四平说:“你运气不好。我不让你了,没时间陪你玩,你早点收拾清楚开路吧。”
他跟周四平讲了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女孩长得绝色,成天浓妆艳抹,出入于各种灯光昏暗的暧昧场合,陪各类有钱人喝酒、跳舞、上床,业余时间偷东西,并从事诈骗活动。这女孩收罗了一些无业游民,时聚时散进行团伙作案,其中有一个伙计是个大个子,身高一米九〇,体重二百多斤,黑脸,壮如铁塔,让人看了发憷。有一回女孩派大汉找一个人取钱,大汉拎回一只密码箱,里边装的不是钞票,是草纸,却不料这些草纸还没让女孩过目点数,就在他们住的酒店大堂楼下被警察截住。警察也是歪打正着:他们接到酒店报案,称某黑脸汉子跟一位通辑犯有些像,于是便赶来把他弄走,一弄到局里,发现黑脸汉子拎的是满满一密码箱的草纸,感到奇怪,七审八审居然审出了一个涉案数额不小的诈骗集团,其头目还是个女孩。警察到处围捕,要抓住那个女孩,搞清楚她从事诈骗的所有情况,包括那一箱草纸怎么回事。这女孩在大汉出事后就跑了,不料却在几小时前,在省城某个夜总会落入警察的圈套里。
“我现在特别关心她。”洪承宗说,“这传奇小妞标致得很。”
他的车来了,他在离开之前向周四平再次宣布:“没时间陪你玩了。因为警察逮住了那个小妞,我不得不决定提前一天。明天上午九点承包工程队就会来拆你的围墙和大门,脱了你的内裤,让你这小楼光溜溜像个一丝不挂的小鸡巴。”
周四平从东方开发区老陕施工队那里调来的第一批车辆于七点四十分到达现场。这是六辆载运土石的大卡车,每一辆的铁皮车斗都凹凸不平,充满沧桑感。
周四平穿上他的西装,仔细打好领带,走出他的小楼,他也不到围墙外,只在高地的瓦砾堆边走来走去,他的几个助手按照他的指令,让先期到达现场的六辆大卡车每辆间隔一段距离摆开,拦在废库房的围墙外边。
“先打一场阻击战。”周四平说,“咱们也玩点把戏,来点气氛。”
他下令把藏在小楼储藏室里的十几把彩旗全搬出来。这些彩旗是早几年购置的,用于节日期间布置环境,后来周四平发现它们都已褪色,显得破旧,便不让再挂,魏国强叫人把它收在储藏室里等待处理,不想这回派上了用场。周四平的几个部下搬出那些旗,用细铁丝固定在库房前边的石条围墙上,每隔一段距离插一面,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竖成一排,迎风招展,竟也看不出破旧,库房区忽然就营造出一点热烈气氛。
然后到了九时零五分,道路施工队如约到达,比原计划推迟五分钟。这支施工队由一辆推土机开道,一群扛着锄头的民工坐在一辆农用车上,有一个工头率领。工头一到现场就看到堵住围墙的大卡车,连声叫道,“谁让停这里了?开走,开走!”
那时老陕的卡车司机都不在驾驶室里,一伙人围在一边晒太阳,抽烟。受到阻碍的工头挥着胳膊跑了过来,追问卡车怎么会停在那边。有一个卡车司机应话说没错就停那里。工头发现这帮人是北方口音,模样不大对头,便掏出一包烟逐一分发,让司机帮帮忙把车开走,他们得赶工把围墙挖掉。
“挖围墙是你们的事。”司机们说,“我们的车可没打算走。”
工头急了,眼睛一瞪说:“真是这话?”
“不错。”
工头扭头回去,把他的推土机从后边调到前边来。
“给我干!”工头喝道,“看谁他妈的敢挡!”
在一眨眼间阻击一方的六部大卡车的司机一起上了驾驶室,他们坐在各自的驾驶室里抽烟,冷眼注视着攻击者的逼进。
“中间!”工头下令道,“给我弄进去!”
推土机轰隆轰隆吼叫着,横着巨大的推板,在双方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步步逼向位于中间的那辆大卡车。这是辆破旧不堪的五十铃,车上的司机是个瘦高个儿年轻人,看着逼上来的推土机,年轻人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推土机拱到卡车跟前时停了下来,推土机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破口大骂道:“干你妈北佬!你不要命了?”
卡车司机也探出头去,手里抓着一只空酒瓶,在自己的车斗铁杆上砰地一敲,敲掉了瓶底一截,露出一圈尖利的玻璃刃。他用那破酒瓶朝对手晃荡,也不多话,只是叫唤道:“来!来!来!”
他却不敢硬顶上去,他对工头叫道:“让人把那北佬拖走!”
工头一看不行,下令推土机略略后撤,说:“堵着,别让小子们跑了。”
他跑到一旁去打电话,高地暂时沉寂下来。
周四平密切注意事态发展,对方的第一次冲击被遏制了,他得赶紧调度,准备下一轮对峙。他说:“洪承宗这家伙来得太急,想让他缓我几天,倒让他提前了二十四小时,弄得我措手不及。幸好临时抓住几辆破卡车,要不还真会让他给脱了裤子。”
大约半小时之后,一列车队从南边城区方向急急驶来,冲向高地。车队前头是一辆桑塔纳轿车,后边跟着一辆面包车和两辆各呲着两根钢牙的铲车,铲车后边还有一辆吊车,吊车身后的巨大吊钩一路晃荡,异常惹眼。车队到达城北高地后,霍山从打头的那辆轿车里跳了下来,面包车铲车和吊车上忽拉拉跟着下来了十几个人。
“还能没有你的办法!”霍山怒气冲冲道,“几部破卡车几个北佬算个啥!”
霍山下令吊车倒车去拖围墙外挡道的大卡车。他说:“盯着那几个北佬,哪个敢乱干就捆起来送公安局。”他还让带来的两部铲车做好准备,吊车弄走挡道的卡车后,铲车就从腾出的空洞里开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直攻大门,胡闯乱钻,见什么拱什么,捣他个乱七八糟,剩下的事再让推土机那样的笨家伙去干。布置停当后霍山自己站在一边,让人用一面小旗指挥吊车后退,逼近靠边的一部卡车。霍山弄来的这辆吊车车头涂着高速公路安全保障中心的标志,是部新车,有一支异常结实的方型吊杆,粗大铁链牵挂着一个大吊钩,是车辆家族的大力士,再重的车都能对付。
阻击方有些吃不住劲了,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们脸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对方不用动手,他们只要把吊车的大铁钩往卡车车头下的拖钩一钩,发动起吊,卡车的两个前轮就给抬起来了,然后吊车一开就走,再蛮横的车也会让它拖死狗似的硬拖开。
霍山叫道:“看谁敢乱动,乱动的拖到江边扔下去洗澡!”
他指挥几个人把吊车的吊钩挂上第一部卡车,小旗一摆,下令起吊。那时卡车边围上了不少人,有霍山的人,也有路过此地围上来看热闹的。大家看到卡车以及驾驶室里司机被吊车只一抓便腾空而起,不禁一起喊叫。正闹哄哄地看卡车要被吊车拖走时,忽然有人叫道:“又来了,又来了!”
那时环城路上轰隆轰隆又开来了一个车队,清一色全是大家伙,推土机铲车之外,还有一部推着个大铁轮的压路机和一部装着旋转抓斗的挖掘机。在围墙外攻守双方争得不亦乐乎之际,车队兵临城下直捣黄龙,从后边把霍山的吊车和轿车包抄起来,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霍山发现情况变化,知道不能硬干,摆摆手下令吊车把卡车放了。
“周四平呢?”他叫道,“我要找他!”
然后他穿过卡车阵,走上通往大门的通道,从小楼门前的小道走到瓦砾场上。
周四平就在那里。那天上午他都在那里走来走去,紧绷着脸,肚子里有一股恶气,发号施令,组织着跟进攻者的对抗。
“你要不滚回去,”周四平对霍山说,“就等着完蛋吧。”
“知道你这是在跟谁做对?”霍山威胁道,“你以为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事?”
“我至今没有签字同意放弃这块地,你们的也至今没有办完全部手续。我们接到的正式通知是施工队明天来拆我的围墙。”周四平说,“可你们今天就扑上来了,这不大对不是?这围墙你拆得动?你还想跟我试试?”
霍山从口袋里抓出手提电话,说:“行,我找个人跟你说。”
“忙什么,我替你全找了。再过会儿他们一个一个全到,包括政府官员,警察,还有记者。”周四平说,“我让他们来参观,来拍照,你做好准备。”
霍山说:“咱们等着瞧。”
他也不走,站在场边“笛笛笛”按电话按键。周四平说:“别急,你那洪承宗刚来过电话,一会儿他还会直接找你。”
霍山不由得抬起头来。
周四平说,洪承宗已经向他发出最后通牒,在电话里给周四平十分钟时间,十分钟后周四平还不让步,洪承宗就要下令霍山进攻,把所有人都赶上阵,所有车都开起来往前冲,什么东西挡道就拱倒什么,哪个人撞到轮子下就压死他,哪怕血流成河。
周四平说,“知道他在哪里吓唬我?在机场,飞机就要起飞了。他说他去俄罗斯,拿着护照,揣着老叔的钱去做一笔大买卖。一会儿他给你下令后就要远走高飞,大狱轮不到他了,只留给我用。他会要你打得狠点,多死几个没有关系,反正你去顶罪。”
周四平把手一摆,叫来了一个小伙子。
“通知大家:上。”
他对霍山说他的人全都准备好了,他们全都上了车,只等他一声号令就把敢于来犯者碾成粉末。他让霍山赶紧出去组织敢死队,他会一个不剩把他们全部收拾掉,让霍山和洪承宗十年后想起来还会魂飞魄散。这时有人扛着一支长长的皮套子跑过来交给周四平。周四平解开皮套子,从里边取出一支猎枪。霍山一见猎枪脸色就变了。
“是德国货,一个搞体育的朋友送给我的。”周四平不动声色道,“我没弄到持枪证,因此是非法持枪。我先一枪干你个灵魂出窍,然后再把它缴给警察。”
他把猎枪高高举了起来,突然一勾扳机,“轰”地一声,枪声惊天动地。围墙外老陕施工队的所有机车应声而起,同时发动机器,轰隆轰隆的发动机声顿时震耳欲聋,响彻城北高地。
霍山手捂住耳朵跑出瓦砾场。
周四平站在瓦砾堆边,在雷鸣般轰响中抬头看看天空,他看到冬日的太阳已经快到中天,空中有风,围墙上的彩旗在风中在马达的轰鸣声中呼呼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