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新楼临风
新的含远楼是在冬天里落成的。这是一座钢筋混凝土浇铸的楼房,结实而稳固,与当年的草庐、木屋和砖楼不可同日而语。
新含远楼落成之际举行了隆重庆典活动,应主人邀请前来的贵宾里有一位姓单的老者,童颜鹤寿,神采奕奕,颇引人注目。老者不是政界要人,不是商界要人,也不是海外爱国人士,却格外受主人看重,因为他来自京城,是古建筑界一位泰斗级人物,对含远楼的重建起过特别的作用。老者来得挺特别:他提前到达,然后买了一张两日后返京的机票,要在庆典的前一天提前返回。他说他就是专程要来看看新盖起来的这座楼,对出席庆典之类热闹没有太大兴趣,恰也有事,热闹就让给别人去吧。
单老先生到本市后只对热情的主人提出一个要求,想见一下本地一个姓俞的文物干部,并请这姑娘陪他参观新楼。这个要求立刻得到满足,客人到达的当天下午,某俞女便前来跟单老会面,一老一少见了面均颇高兴。单老说:“小俞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俞女说:“单老也是。”
第二天俞女便领单老到新建的含远楼游玩。他们从特意建造得古香古色的大门走进一个大院,从大院入楼,顺楼内台阶拾级而上,直到最顶层。他们站在环绕楼宇的外阳台上远眺,而后再逐级而下,逐层观赏,回到楼下。
“单老应当去看一看那面石碑。”俞女说。
俞女向老者极力推荐立于院侧醒目位置的一面石碑,石碑上刻有题为《重修含远楼记》的碑文,碑文简要介绍含远楼的历史和重修经过,列举了一系列与之有关的重要人物的名字。
“您在这里单老。”俞女指着碑文的上部对老者说,“您就从这里进入了本城的历史。你知道对这座城市来说,与这座楼有关的大事都将成为历史事件。”
她提起两年多前的事。那时俞女不惴冒昧,给单老先生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并寄详尽资料,就一项恢复和保护地方历史文化古建筑的事情向老先生求助,这封信竟深深打动老先生,他不仅亲自过问,还向国家有关部门领导反映,一手促成了问题的解决,如老者自称的“做了一件功德”。
老者看着俞女指点的文字笑道:“我从本处进入这座城市的历史,那么你小俞呢?你从哪里把我领进了这段历史中?”
“有些人和事注定只能深深藏在历史事件的后边,在这块石头上这些碑文的字里行间。”俞女黯然道,“我不算什么,这里边藏着的倒真有那么两位。”
“我相信不只警察,还有跟这座楼有关的所有神灵,包括在上边留有名字的历代人物都在通辑他,他大概噩梦不断。”俞女刻薄道,“当然在尘世在我们这里也有一些人期待着他带一麻袋美钞,挂在一顶降落伞下边从天上落下来,身后跟着几个当红歌星,还有一些已经预售给大家的骨灰存放位。”
老者直摇头,说:“人呐。”
俞女说:“另外还有一位,曾经住在这边一座已经拆掉的小楼里,喜欢穿名牌西装,浑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只是西装下摆有时会露出一条土里土气的尾巴来。”
俞女说起两年多前在这块高地上出现的一场争斗,这场争斗差点酿成一场本地版坦克大战。住在小楼里的那个人集结和指挥了十数辆重型车辆,以不惜一切代价破釜沉舟之势,逼迫对手撤出高地,不战而屈人之兵。虽未酿成大事,却也造成震动,对城北高地问题最终在听取多方意见后妥善解决起了相当作用,但是对当事人却是另一种意味:那个人在事件之后即失去他奋斗已久,好不容易获得的荣誉地位和金钱,独自离开了这座城市。这一结局竟跟他的那个赌徒对手有些相似,应当说这种结局完全是他自己选定的,他在进行争斗时已经知道自己面临的只能是如此结果。
“他去了广东。”俞女说。
她说,三十多年前,曾经有一个人坐在一辆用履带式拖拉机改造的土坦克上,操纵一门迫击炮轰击高地上的古楼。三十多年后,指挥着十数部重型车辆,把企图染指高地的气势汹汹的对手团团围住,不惜破釜沉舟大打一场的那个人,刚巧就是当年迫击炮手的儿子,不同是这位后人的用意却是要在父辈破坏之处去重建古楼。
“我不知道这是偶然巧合还是怎么。”俞女说,“有时我总想,或许这是天意?”
俞女向老者求教,老者则反问俞女一个问题。
“你知道你们这座楼,还有许多同样的古楼为什么总让人毁掉,然后总是又给重建起来?”老者问,“同时还有许多东西,它们一旦消失就会像一股烟似的永久地不见了,再没有谁想过要让它们重见天日,为什么呢?”
俞女认为这是因为文化。含远楼因为历史的缘故成为本地文化的标志性建筑,因此它必然生生不息。文化的生命力往往比人们意识到的要强大许多。
“你是否注意它在什么情况下被毁坏,又在什么情况下被重建?”
俞女默然。老者笑着说,这问题其实非常容易回答,那就是它在支持不住的时候就倒了,然后又在非把它重建起来的时候得以重建。
“这不是我的,或者你的他的功劳,懂吗?”老者说,“这只是因为到了它应当重建的时候了。”
老者说人世间总是这样的,一座建筑物的兴废变迁,一种精神和文化的起落延续以及后人与前人行为的因果相承常像四季的交替一样,呈现出一种轮回。
那时俞女扬脸朝天上看,冬日的太阳将近中天,天上有鸽群在盘旋。冬日上午的清风拂过高地,崭新的古楼沐浴在阳光和清风里。
“我相信您的话,时间到了,事情就发生了。我希望那件事就这么发生。”她黯然道,“我一直在寻找一些过去的东西,我找到了,发现了,然后整个儿懵了。后来我才明白什么叫失之交臂,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记着一个人,穿一套西装,在一片轰鸣声中踏过一地瓦砾。”
她说单老是位智者,单老能不能告诉她,当一个人知道他非常想做的一件事在别人手上完成的时候,他会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会不会兴之所至搭上飞机或者轮船和汽车,专程跑来看上一眼?也许他真会这样?他会在某一座古楼重建落成的庆典召开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曾经走来走去的那个地方?
她的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
“我在等着呢。”她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