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一秋日傍晚,我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兰州。下火车后猛一抬头,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皋兰山还是那副熟悉的静卧了千万年的姿势,老熟人似的对我歉然一笑,但仰观山顶,却全然陌生了,着名的“一棵树”没了踪影,只见原先最高处烽火台的位置上,隐约飞起层层亭台楼阁,与秋夜的星斗混成一团,细辨则有角翼然,在雾霭里明灭,如神话里的蓬莱仙境一般,好像一阵风来,那缥缈的楼阁随时有升入霄汉的可能。这就是友人所言“兰山公园”了吧,果然奇幻至极。由于地面是万家灯火的闹市,山顶是星光灼灼的亭台,而中间部分的大荒山完全融入了沉默的夜色,所谓山顶公园便有了天上宫阙、琼楼玉宇似的飘游感。我盯视片刻,觉得眼睛发酸,真不知是天宫在轻摇,还是夜气在浮动。
我也算是到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了,就说夜景吧,曾登上国际饭店看上海(听说现在该去登东方明珠电视塔了),也曾登上枇杷山看重庆,还在飞机上看过夜的法兰克福和罗马,但我敢说,它们尽可以其富丽或壮丽炫人,却都不如夜的皋兰山那么富于梦幻之感。我早就觉得,兰州含有某种说不清的神秘和幽邃,暗藏着许多西部的历史文化秘密,凡只到过西安没到过兰州的人,绝对不能算到了大西北;只有到了兰州,而且流连黄河滩,驻足皋兰山者,才有可能摸索到进入大西北堂奥的门径。
我从来都固执地认为,王之涣的《凉州词》,只能作于兰州,而且描写的也只能是襟山带河的兰州。“凉州词”乃古乐府惯用的诗题,并非只能与凉州或只有亲临凉州者才能用它,这就犹如唐人写“出塞”、“入塞”的诗很不少,并非每个人都非要出一回塞一样。可是,单就这首诗的意境观之,恐怕诗人不亲自来到一个高山、长河、古城三者奇绝地扭结在一起的地方,是断难杜撰得出来的。
我想象,王之涣是在一个早春的正午,一个假阴天,来到兰州雷坛一带的河谷的,他极目西眺,觉得黄河上接白云,仿佛是从云端挂下来的,就有了“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句子出唇;再侧目一看,发现身边的孤城兰州紧贴着崔嵬的皋兰山,四围群山如簇,使山愈大而城愈小,便生出了“一片孤城万仞山”之慨;当时天气乍暖还寒,兰州一带的杨柳还没有吐芽,王之涣打了一个寒噤,猛听得有羌笛声若断若续飘来,心里想,兰州尚且如此,那凉州以西的古战场,还不知道会怎样的苦寒呢,遂叹息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啊。我这样解,唐诗专家可能要引经据典地起来反驳,但据我所知,只有兰州才具备诗中所写的特殊地貌,往西去,甘、凉、肃、瓜四州不是这样,沿黄河上下逡巡,济南、郑州、西宁、银川等地,也都不是这样。后又发现岑参咏兰州的诗:“古戍依重险,高楼见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益发坚定了我的看法。
兰州这地方确乎有种非凡气象,黄河穿城而过,环城则是山的波涛,好似一座天然的古堡,外面的东西不易进来,里面的东西也难出去,铁桶也似的封闭。要是在西安,你会感到关中大平原的坦荡与敞开,而身在兰州,你就没法不体验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禁锢感,连走路的步子都会放慢。从地图上看,兰州才是中国真正的中心,老人们常说,环绕兰州盆地的群山是一条逶迤的巨龙,皋兰山是龙头,九州台是龙尾,确实越看越像。小时候,我就经常好奇地久久凝视着它,盼望着又惧怕着它会抖动头颅。及长,渐渐知道了龙的传说,就想,这里是否才是中华民族真正的发祥地?惜乎只是猜想,并无如“黄陵”之类的有史可征。但凭着直觉,我相信这是一块神秘的土地,以前必发生过或不见史籍却惊天泣地的事,以后也必会弄出震撼神州大地的响动。
考证起来,兰州的历史甚为悠久,秦置陇右郡,汉置金城郡,隋置兰州,皆为兵家必争之险要,到了今天,它更是西北重镇,交通枢纽:陇海、兰新、兰青、兰包诸线,均奔凑兰州而来,交会之后又各奔西东。川陕及沿海的货物要进入青海、新疆、西藏,或青海、新疆、西藏的产物要运到内地,大都须经兰州这个“瓶颈”。兰州的得名,一说来自于夹峙着它的一山一河,即皋兰山(兰)和黄河之滨(洲);一说古时的兰州四季如春,盛产兰花,故有此名。对后一说,我有些怀疑。古兰州府或古金城郡,其实是一个小文化圈的别称,它还应包括河州、湟州、临洮、循化、榆中、皋兰等一大片青海与甘肃接壤的地面。新石器时代着名的马家窑文化和稍后的齐家文化,老窝都在这里,前者因临洮的马家窑而得名,后者因广河县的齐家坪而得名,你想找最地道的三足鬲和鱼纹盆,恐非此地莫属。曾使举世惊愕,众学者争执不休的“舞蹈纹彩陶盆”,即出土在这个文化地带。此盆也确实奇特得很,盆沿上的舞者,咱们的老祖宗们,头上之饰物似为发辫,披于脑后,而下体之物,就很像男性生殖器,舞者裸体而踏跳,奔放恣肆,性器官非常之突出,这就不能不使学人们大费猜详,一定要破译它的意义了。列祖列宗,你们何以豪放如此?它的笔势、动感、构图、线条均出奇的成熟,却出自五千年前的先民之手,怎不令人惊异。
所以,兰州是封闭的、沉滞的,但又是雄浑的、放肆的。不信,你往黄河老铁桥上一站,南望皋兰山,北望北塔山,下望黄河那并不张扬却又深不可测的浑浊漩流,会感到一种山与河暗中较劲的张力,或蒙克绘画中才有的紧张感,据说现在的黄河冬天也不结冰了,于是不存在解冻问题,但在我小时候,看春天的“开河”,那刺激不亚于惊雷奔电,若是一个人独立河边,或会被它骇人的气势吓得战栗。看啊,一块块硕大的排冰,像一个个满怀仇怨、冲锋陷阵的生灵,互相追逐着、撞击着,那高扬着手臂的冰块杀过来了,那低头冲刺的冰块迎上去了,时而惊天动地地轰鸣,时而粉身碎骨地呻吟,有的冰块狂暴得简直要扑到岸边来捉你,于是冰水都溅湿了你的棉鞋。四野岑寂,整条大河犹如低吼着的、厮杀不断、尸横遍野的战场。夜幕降临,就益发骇人心目。这不由让人想起《吊古战场文》里河水萦带,群山纠纷,声析江河,势崩雷电一类的句子,遥想发生在着名的兰州河谷里的无数部落之间、宗教之间、民族之间、政治集团之间、阶级之间的征战和杀伐……
翌日,天一放亮,我便急于寻觅登皋兰山的途径,想弄明白夜气中仙山琼阁的来由。我虽在兰州长大,却从未登上过皋兰山,在过去,那几近妄想,这回该偿还宿愿了。此时,王作人先生来了。王是我当年在兰州大学的同窗密友,现为该校教授,新闻系主任,他约我同去拜访另一同学杨临春女士。杨的寓所恰在皋兰山脚下,窗明几净,我们就坐看通往山顶的缆车缓缓上下,以及游客们的嬉笑状。杨说,千万不要白天坐缆车游山,那太没想象力了,一定要夜里上去,你才能看到一个真正的神秘的兰州。
饭后,三个老同学散步在通往五泉山(皋兰山脚下的一处名胜)的路上,互相打量一番,感慨油然而生。作人是当年班上的英俊小生兼饱学之士,如今业已头顶微谢,一脸沧桑,他那曾经俊逸的脸庞,平添了不少岁月的沟壑。临春是着名的“校花”。当年我在班上年龄最小,虽不明内情,倒也听说,她的追求者就有十八罗汉之多。那可能是夸张,肯定有冤枉,比如仅写了一张小纸条者之类。现今的她,已是五十出头的人,正遇上私人生活的坎坎坷坷,脸色就颇显憔悴,明亮的眸子流露着呆滞,只有秋风中依然苗条的背影,还能想见昔日的丰韵。按老话说,她的出身不好,解放后家境败落,举家作为移民被遣到河西走廊某县,上高中时,寒暑假没钱回家,她就住在学校里,三九天还穿着一双球鞋。她后来的境况时好时坏,似乎一直摆不脱出身的阴影。她是在外面闯荡多年后回到兰州的,我们开玩笑地说,这叫归正果。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忽然升起一种苍凉感:我们这代人的青春真像小鸟一样不回来了么?
他俩都说我不见老,我惟有苦笑,我说,这可能因为咱们西北人皮肤“厚黑”,少不显少,老不显老吧。临春忽然向我提了个严肃问题,她说,当年咱们班分配到北京的十几个人,为什么除了一二个,不出几年全都纷纷回来了,有的是老婆拖后腿,有的是生活不习惯,一个个直到回到老家的热炕上方觉安妥,你说,这仅仅是甘肃人家乡观念太重,畏惧交往,习性保守的缘故吗?我想了想说,这问题太复杂了,几句话何能说清,直到今天,在北京的甘肃人仍颇为寥落,牛肉拉面的打遍全国并不证明实质上有多大改变,比如,中直系统的全国作协会员近千人,而多年来其中的甘肃人竟只我一个,陕西人则多得多,你说怪不怪?也许,这些都与眼前的这座大山有关系吧。
我小时候就觉得,兰州这座城市有种诡异而神秘的气息,当地俗谚云,“兰州地方邪,说龟就是鳖。”比如,过日子禁忌特别多,一言一动,甚至吃什么不吃什么,都能引起大人们的一番指责或恫吓,而大人们自己,也似乎个个寡言罕语,说出话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叫你摸不着头脑。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出于害怕,因为在他们的经验里,希望的事总是落空,担忧的事总要发生。后来渐渐明白,兰州地面,哪方人氏都有,汉藏蒙回无不靡集,而且教派繁多,关系复杂。从老人嘴里,偶然能听到血脖子教与关里爷、苏四十三血战华林坪,马五哥与尕豆妹、新兴教、随教汉人、西路军、民国十六年大地震、民国十八年大旱、血洗邱宅一类的传说,无不染着血腥气,而这些传说反过来就更增加了这座城市的神秘。范长江在《中国的西北角》中有一段话说:“汉代以后,汉族对于西北各民族之征伐或抗拒,多以兰州为极西之支撑点,即到现在,兰州仍然成为汉族在西北与回蒙藏各族交往之中心,自政治方面言之,中国现在政治力量西部之极限,仍以兰州为止。北过黄河,西过洮河以后,军政权力,尽在回族手中。”范公这番话虽说在一九三六年,对揭开兰州历史上的文化密码,却具有高度价值。
但兰州人也并不缺乏幽默感,有一首年代久远的谣曲,俏皮而无奈地表达了劳动者对苦难的反讽,是我迄今为止看到的最绝妙的中国式的黑色幽默,倘用沙哑的嗓子哼唱起来,定叫人鼻酸而笑:
走了个阿于县哪,买了个破沙锅,
试着去吃饭哪,倒把那嘴划破,
哎世上的穷人多呀,哪一个就像我。
买了个破皮袄啊,虱子虮子多,
穿在了我身上啊,雀儿它来作窝,
哎世上的穷人多呀,哪一个就像我。
娶了个大老婆啊,脸上的窝窝多,
买了一升面啊,倒搽去了一半多,
哎世上的穷人多呀,哪一个就像我。
盖了个破房房啊,窟窿眼眼多,
鸽子来踩蛋啊,倒把那梁踏折(读舍),
哎世上的穷人多呀,哪一个就像我……
我觉得,兰州城的性格,就像它那典型的大陆性气候一样,晨与昏,夜与昼,骄阳与大雪,旋风与暴雨,反差十分强烈;又像皋兰山与黄河的对峙一样,干旱与滋润,安静与狂躁,父亲与母亲,对比极其分明。这里既有最坚韧、最具叛逆性、最撼天动地的精神,也有最保守、最愚昧、最狡诈、最麻木、最凶残的表现。马化龙、马明心、苏四十三们的伟大的殉道精神,已在张承志沉郁苍凉的笔下复活,虽然我早在几十年前就听过这些回族英雄的传说,却无力写出。作为西北人,我感谢张承志和他的《心灵史》。但我认为,哲合忍耶诚然是一种宗教精神,但它的根须却是深扎在西北的大漠中的,这里的人民不论信教与否,都曾表现出同样万死不辞的血性,这就不单单是哲合忍耶所能囊括的了。广为流传的长诗马五哥与尕豆妹,是民间艺人根据真人真事编唱的,老兰州人都会哼几句“马五阿哥的好心肠呀,羊肚子手巾者包冰糖”之类。这故事叙述一对受封建宗法和门阀观念压制的男女青年,婚姻不幸,就不顾一切地“通奸”,向着阴沉而凶残的宗教势力挑战,遂招致了杀身之祸,终以“血脖子精神”喋血刑场。使我奇异的是,这故事中“性”的描写极为大胆野气,其反叛性的异乎寻常的决绝,中原文化恐不可能有此胆魄。但我又觉得,它的反叛精神是非理性的,自在的,原始的,带有一种可悲的封闭色彩。
大概就因为这一切,我十分看重皋兰山顶上建公园这件事,觉得它似乎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兰州要超越,要登攀,要与山外世界对话,要升高立足点,打破万年的闭锁,汇入大时代的冲动。传说霍去病西征到兰州,正赶上黄河冰封,战士喝不上水,真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皋兰雪满山”啊,他一怒之下跨上红鬃烈马,要冲到皋兰山外去,却没能上去,只在山根下用马蹄踩出了五眼清泉,遂有了名胜五泉山。这自然是传说而已。但民族英雄苏四十三反抗乾隆暴政,坚守在皋兰支脉华林坪,被切断了水源,他欲翻山突围而不可得,终于悲壮就义,可就不再是传说,而是史实了。传说也好,史实也罢,似乎都在证明,皋兰山不是那么好超越的。
到兰州第三天的深夜十二点左右,机缘来了。我们看完秦腔回来,司机小马忽然说,你不是想上皋兰山吗,走。我以为小马在开玩笑,半夜三更的,找死啊。然而,说话间车已窜出闹市,箭镞一般沿伏龙坪逶迤直上了。此时,不见有下山的车,夜在前方展现出一个庞大黑影,黑影的顶端有点点灯火在夜气里浮游,极为缈远。我们的汽车便向着这黑絮般的夜和星星似的灯奋不顾身地扑去,我想它远看一定像一粒萤火虫罢。虽然疾驰的车子左面不断闪出闹市灯海,我哪里顾得上细看,只是屏住气,死死攥住扶手,直到攥出满手的汗。我决不是一个胆小鬼,走过很多夜路,但我要说,像这样紧偎着绝壁,下望着夜市,一边是命如悬丝,一边是赏心悦目,将死亡与闲适奇妙糅合的地方,在任何一个都市也难觅到。
蓦然间,一九四九年八月的皋兰山重现在眼前,我又看见马步芳的骑兵沿山上临时公路昼夜转移。从山下仰望,可以清楚看见山腰间黄尘滚滚,万马攒动,每隔五分钟光景,必有一匹马同骑兵一起被挤翻下来,那只能是当场摔死。那时,不及六岁的我,就专门痴痴地清点着摔死者的人数。兰州战役是着名的恶仗,皋兰山支脉狗娃山战役,在战史上也很有名。我在一份材料上看到,当马家军一败如水,土崩瓦解时,马步芳神情黯然地对其子马继援说过,我们由当初的十几个人,发展到现在的十几万人,又由现在的十几万人,回到原来的十几个人,真是天意难测啊。他好像怀着一种对自身命运和地域文化的秘密无力索解的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