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在西部,有些事是很邪乎、很不可思议的,譬如,河州有个叫摩尼沟的荒远村落,你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它竟然培育并输送了近代以来统治西北的一大串政治首脑,尤其是主宰青、宁的所谓“西北五马”,除马鸿逵系河州另一村庄人,其余的皆出其里,而耀武扬威了几十年的“马步芳军事集团”,最早也从这里起家。不过,这一切都与一个名叫马占鳌的人联系在一起。此人名声并不特别彰显,但所起作用极大,他实在是西北的一个幽灵,少数几个改变过西北史的人之一。由于张承志的《心灵史》,人们爱谈哲合忍耶,其实更应注意的也许是马占鳌。如果说,哲合忍耶的领袖马明心作为一种精神象征是伟大的、不可企及的,那么,叛变者马占鳌作为一种精神象征则是无节操的、投机的、阴郁的。然而,可怕的是,历史在很长的时期里,竟然选择了、肯定了、袒护了马占鳌式的自全之策。这就不能不令人深长思之。
马占鳌原是河州摩尼沟的一位回民领袖,又是一位道行颇高的阿訇,主要活动在清朝同治年间。由于他抑富济贫,敢作敢为,曾在民众中享有很高威信。面对左宗棠的血腥镇压,他曾高张义旗,在新路坡一役中,巧施“黑虎掏心”战法,打得左宗棠部损兵折将,鬼哭狼嚎,溃不成军。他的军事奇才,使左宗棠惊骇万分。就在他的反清事业如日中天,人望几达顶峰之际,他突然提出降清的叛变主张,不免惊呆了他的战友。他先是派遣本族的十公子到左营投诚,继而他自己披戴枷锁亲到左营请罪,并为清廷的征剿和屠杀出谋划策,于是深得左氏的器重与赏识,那丑态很像洪承畴、钱谦益之流。但历史好像并没有惩罚这个叛徒,反而由此奠定了他的家族基业,开创了一个马氏家族统治甘、青、宁的漫长时代。有篇文章说得好,“惟河州的马占鳌不但无灾无害地善终,而且由于他的青云直上,形成了此后七八十年军阀割据的局面,这种离奇的情况,一方面表现出马占鳌投机取巧、工于心计,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清朝以回制回政策的毒辣。”我感到,马占鳌其人虽已湮没无闻,但他那保守与狡黠、愚昧与精明相结合的消极的智慧,他的家族门阀利益至上的顽固意识,作为一种具体化的地域文化精神,是否并未完全散尽,至今还想在暗中挽住历史的脚步呢?
过去常说陕甘不分家,又说青甘不分家,它们其实代表着两种不同的传统。陕甘传统中含有较多开放的、向内地文明靠拢的因素,但它却柔弱、苍白,青甘传统带有更为封闭、蒙昧、保守的游牧文化色彩,但它犷悍、蛮勇,更富于生命强力。青甘传统的实质是封建化、家族化、门阀化,当年马步芳、马鸿逵们的用人,就曾有“甘、马、回、河”之说,必须是同教门、同地域、同家族之三同者,方可信用。还有个金树仁,三十年代初期的新疆统治者,居然也是河州人。在此人治下,全疆一度是甘人的天下,当时谚云:“早晨学会了河州话,晚上便把钢刀挎”,意谓只要认了老乡,马上就有官做,其狭隘保守的程度可见。近代以来到建国之前,兰州似经历了从陕甘传统向青甘传统的倒退,直到解放后,这一倒退的态势才被遏制了。但这种封闭性,作为一种惰性的地域文化心态,一旦成形,要改造就恐非一夕之功。
十五公里提心吊胆的险路总算跑完,这辆无畏的汽车也终于在山顶的平坝上歇了脚,车里的几个人全都汗津津的,气咻咻的,好似狂奔的不是车而是人,大家相视而笑,笑意中藏着历险后的庆幸和宽慰。“看哪”,谁向山下遥指,紧张立刻转化为兴奋,发出一片惊呼。就在我们眼底,呈现出一片狭长的、璀璨的、深邃的灯光之海,宛若颠倒了的银河。灯光有白的、黄的、蓝的、橙的、红的,各个闪动着慧眼,于是,它们涌动着、呼吸着,如同有生命的潮汐。兰州并未睡着,愈是暗夜,它愈是光彩射目。黄河呢,这白昼奔腾不息的长龙莫非躲起来了?不,在两岸长串灯光的夹峙下,明显地有一条“黑河”,那就是她。我推想,在她的深渊,一定奔涌着黑色的、凶险的波涛吧。这时我才留意到,天上的星宿离我们极近,大有“扪参历并仰胁息”之感,再转身向南望去,好不吓人,但见夜暗里蹲伏着无数弓起脊梁的巨兽。同行的甘肃作家王家达告诉我,那是比皋兰山更高的马含山峰群,要在黄昏时辰看,别是一种阔大气象。
夜深沉,寒气袭人,我却伫足山顶不愿离去。我在想,对兰州来说,皋兰山无疑是它的见证。四十六年前,马家军企图凭借天险负隅顽抗,终究不敌,兰州遂告解放。现在,古龙要彻底翻身了,古城要跨进现代化的门槛了,人们干脆在皋兰山顶建起公园,这太有挑战性和想象力了,一条龙紧锁兰州的历史结束了,人们已擒住了龙头,真正的驯化自然的时代开始了。我猛然觉得,此刻我登上的何止是山的峰顶,实乃一种精神境界的峰峦。回头一瞥,心头一惊,更高的马含山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兰州呢!
一九九六年九月
3.依奇克里克
第一眼望见你,我就被你刻骨的苍凉打懵了,就知道此生再也不会忘记你了。这世上有的场面,只要一撞入眼帘,就能让人头皮麻炸,电击似的一颤,然后烙进记忆的穹庐。快两年了,路途多么遥远,可你的模样在我完全无意识的时候会冒出来,又悄然隐去,如云影掠过戈壁滩。这或许是你给我的一种神秘的暗示,希望我用笔把你的不灭的存在昭告于世人。
其实,你只是一片废弃的油井和一座倾圮的油城,默默地藏身于天山南麓,条不知名的山沟。按地理方位算,你处在“塔北隆起带”,当在轮台、库车之间,正是岑参诗中“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地方。那天,我们本不是去看你的,而是去看正在穿凿中的将深达九千米的亚洲最深井“依南一号”的,却偶然地瞥见了你。
我们乘坐的是“沙漠王”,巡洋舰吉普的第二代,马力大,底盘重,不怕颠簸,最宜于跑戈壁瀚海。可惜,拐进一片干涸而宽阔的漫滩,汽车就扭起了秧歌,越扭越欢,后来干脆跳开了桑巴舞。轮子从尖利的石头上碾过,似有赤裸的脚掌踩过刀尖的痛楚。抬眼望去,鹅卵石的波涛一直排向天边。没有人,连一只野兔的踪影也没有,仿佛登上月球般荒凉。虽是正竿时分,却有疹人的恐怖袭来--没有人的地方就会生出恐怖的。此刻要是把谁推上车,他还能活着回去么?风像个隐身强盗,吹着尖利的口哨,围着车子打转,随时准备下手。再看两岸山的波涛,呈赭红色,狰狞百态,气象森凛:或如狮虎伫立,或如巨鹰攫人,或作尖塔状,或作钟乳状,或作孝感麻糖千层饼状,眼看要压下来,一齐瞪视着渺小的汽车在河谷里摆簸。
我忽发奇想:石油这种与人类命运攸关的珍贵燃料,就像飘忽的仙女,总爱跟人捉迷藏,不是遁入莽原和海洋的底下,就是潜进无垠的沙漠,非要累死找她的人不可。石油仙女的魔力也真大,直堪与传说中妖艳的海伦媲美,海伦诱发了特洛伊战争,石油仙女折腾得萨达姆和布什双双失眠,导火索似的引爆了海湾战争。我们的石油工人,却像勇武的骑士,仙女躲到哪里,骑士就追到哪里,风尘万里,一往情深,甘作二十世纪的游牧人。可为什么,驱动文明车轮的神油,非要藏在人类无法生存的绝塞?文明与洪荒是对峙的,为何文明发展的最深根基却又蕴藏在洪荒之中?有人说,宇宙是人的放大,人是微缩的宇宙,还有人说,世界是意志的表象。那么,人和原油,是否都是神秘的生命意志外化于大地的具象?我发现,到了这儿,一切都能被更深地感悟。
那天,我们的汽车还真出了毛病,司机下去一看,轮胎扎进一只石牙。他说,千万不敢拔,不拔还能跑,一拔就只能瘫在这儿了。他抬头看着天说,万一遇上暴雨,咱们全得完蛋,跑都没处跑啊。我想起斯文·赫定写新疆的着作里,多次描绘过的“干沟”:那是指天山南北孔道间的一段河谷,盛夏万里无云,天边突然有一团不祥的黑云探出,霎时间,暴雨掀天揭地,干沟翻成怒海,人畜顿成鱼鳖,无一幸免。只消几十分钟,浩劫即可完成。直到一九九五年,还发生过一起整车旅客罹难干沟的惨祸。所以,提起干沟,没有不心惊胆战的。我们感觉着一沟热风翻涌,惟有太息。
哦,依奇克里克,谁能想得到,你就是在这个时候蓦然现身的,令人猝不及防!
当时汽车总算离开河谷,爬上高岸,我们可作壁上观了,我心想,哪怕你真个洪水滔天,其奈我何?正得意问,忽然发现拐弯处,有一条新的河谷地在展开,定睛细看,只见密麻麻一片蜂窝状的东西摆在谷底,呈一字形,像大地震后的遗迹,又像大火焚毁的集镇,还像影片里被劫掠过的村庄,裸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万分苍凉乃至于恐怖。里面的人呢,怎么全失踪了?抛下经营多年的家园,不心疼吗?到底是地震、洪水、野兽,还是神秘的外星人把你们掠走了?我以为,在最骇人心目的景象中,废墟要算一种,它简直像一具尸骸,仰躺在那儿,使人急于探知它的来历和藏在残垣断壁中的秘密。我是见过,些废墟的,比如圆明园,高昌故城,交河故城,但眼下的景象却不同,像是个活物,好像炊烟刚刚散尽,主人离去不久似的。这就是你,一条名叫依奇克里克的山谷和同名的废油城所给予我的击打般的第一印象。
一孔孔遭尽风吹雨打的黑窗洞,像盲人忧郁而深思的眼窝迎视着我。漏斗状的旋风一圈圈跟了过来,尖啸着旋过身旁,旋过街巷,又像你不安的灵魂向我倾诉。你的规模真不小:有操场,戏台,小学校,成排的泥坯房,宽的街巷,虽大多已坍塌,却不难见出一个村社的形态。我当然知道,独山子是新疆最早的油田,发现于解放前,继之是北疆的克拉玛依,发现于一九五五年;而你是南疆最早的油田,发现于一九五八年。从五十年代中期到“文革”结束,你聚集过七千石油健儿,最多时达到十万人。你是一所严酷的学校,培育了第一代新疆的石油人:教会他们从地壳深处钻油,锻造其顽铁般的筋骨,磨炼与恶劣环境周旋的能力。人们都说,没有依奇克里克,就没有今天准噶尔和塔里木的广大油田。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遍布全疆,有的还远走江汉、胜利、大庆。你的出名,还因为你的北面有“健人沟”,南面有新兴的“依南油井”--新疆石油人的秘密好像全在这儿了。
我知道,你原先只有地窝子,后来才有了干打垒,至于土坯房、自磨电和家属、学校,那是最后阶段的事了。一道道暗红的山脊紧贴你身后,好像人一抬头就能碰到鼻子尖,你最大的财富是满眼戈壁滩的石头。你啊,冬天的雪有半人深,夏天硕大的蚊子能钻透衣服叮人,春秋沙暴多,它一来,天地失色,呼吸憋闷,能见度只有一米,只隐约看见人的牙齿在闪动。人们一年四季都穿着棉袄,就是那种四十八道杠杠的工服。汽车半月会来一趟,运来物资,再拉走一车车原油。当时大学生比牛毛还多,上趟厕所没准就能撞上两个。一封信要走几个月,新婚的人两年才探一次家。没有电灯,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没有八小时工作制,只有繁重的两班倒。从山边的钻井下班的人,顾不上脱衣,死猪也似的倒头便睡。山谷的夜黑沉沉的,只有野狼的嗥叫在寒风中远游。那时,你与外界基本是隔绝的。后来,有了一只小半导体,每晚几百人围着这小玩艺听,把声音放到最大,大到好像一条街都能听到,才不那么孤寂了……
哎呀,怎么老说这些,多没劲啊,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并不怎么新鲜有趣,在老掉牙的故事片里不也能看到吗?怎么就不说说,七千人,二十年,封闭在一条山沟里,把人的体能耗到极限,也只出产了可怜巴巴的一百万吨原油,生产力多么低下,设备何其落后。今天,不用走远,只要看看轮台的东河塘联合站,电视监控,自动分流,十九个人穿着白大褂儿就管起了一大片油田,相当于以前上万人干的活,年产六十五万吨呢,你还有什么好夸耀的?
是该想一想了,依奇克里克,你究竟是耻辱的象征,还是光荣的大纛?我在一块滑洁的大石上坐下来,摸出一支烟点燃,透过急风掠走的烟圈,打量着你。我想起有人当笑话告诉我,说某油田有个青工名字叫“石生”,二十多年前,就出生在依奇克里克,他这名字有来历,一说是因为他的母亲感到即将分娩的疼痛时正好坐在一块大戈壁石上,但另一种说法却是,当年他的父母难得一见,是夏夜在一块大青石上做爱才有了他的。我更相信后一说法。我不但不觉得可笑,反而感到有种苦涩的激情和前无古人的浪漫撞击心头。
一九六五年,你最大的一口油井在经历了长久的钻探和焦灼的等待后,终于喷油了。那一夜,狂喜的人们热泪纵横,点起火把,敲起脸盆,彻夜在山谷里欢呼、笑闹、奔跑、唱歌,脸盆都敲碎了还在敲,火把照得斑猫和塔里木兔惊惶四窜。没有人布置以这种方式庆祝,一切都是自发的。这是,场无人喝彩的演出。当时,整个民族即将卷进“阶级斗争”的大厮杀,谁还顾得上天山深处的这群挖油汉子?对依奇克里克人的情感来说,这也是压抑很久的一次井喷。你们说过,日日夜夜的辛苦有了回报,这就够了,“我们的兴奋点是油啊”,这朴素的话语多么令人深思!那是个说大话不上税的年代,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哪一样不急等着石油解除焦渴?口腔运动可是变不出一升油来。你的封闭和远离反倒有助于盯紧出油这个目标,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先进的设备,没有雄厚的物资,就只有靠团队精神,靠肉搏,靠“熬鹰”来弥补了,不然怎能夺取油呢?你抗拒不了潮流,扭转不了混乱,但你必须给狂躁的城市提供燃料,于是你只能在夹缝中战斗,奇迹般地维持了另一种秩序。在今天,你的意义或者说遗产,难道仅仅是那点原油吗?
我曾被你的一堵土坯砌的大照壁吸引,旁边还有戏台和操场。照壁上的宣传画早已剥落,剩下一行语录独对风雨,那就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照壁,这戏台,这操场,太容易与残酷斗争连在一起了。我问一位同来的老钻长,“文革”这里斗得够凶狠的吧?谁知回答竟是:风平浪静,世外桃源。他还说,我就挨过批斗,斗完后我的心情不是更坏了而是更好了。我以为他在搞反讽,说怪话,嘿嘿地笑了,不料他严肃地说,你当我在说笑话吗,我才不说笑话哩。这儿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原先谁也不认识谁,现在为了出油,谁也离不开谁,就像一家人,一个大家族。石油这一行,最讲“师”道尊严,比如玉门出身的老师傅,就像酋长一般威严。整个“文革”,也有个别捣蛋的,但始终只有一派,斗不起来,你想嘛,当领导的没有特权,要说有就是吃苦的特权。大家穿得一样,吃得一样,连饭盒都一样。上并,领导得冲在前头,批判会领导也得冲在前头,他得像完成生产定额一样完成政治任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