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沿着时间隧道逆行,来到了三十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眼前幻化出一幕滑稽突梯的场景:我的身旁,匆匆走过梳洗完毕的工人们,他们换上干净衣服,取出手帕包着的红宝书,在大喇叭播放的语录歌声中,涌向操场。气氛欢快,如过年闹社火。一伙人把一人压在身下,硬是掏走了他的烟给大伙儿分发了;另一小伙子的帽子被人藏起,他追寻着,一回头,却见帽子被抛上了天空,众人皆畅快地大笑着。小一会儿,大会开始,一切模仿内地的批斗会,先是念老三段,晚汇报,接着一声断喝,钻井大队的书记被“揪”上台,垂首站在台侧。然后是各分队代表的发言比赛,有人刚一上台,底下就笑,笑得莫名其妙,谁念得好,就鼓掌,谁念得结巴,就哄笑,发言内容与批斗对象毫无关系,书记有时还不顾此刻的角色,纠正起发言人念的错别字。最后,书记像卸装似的把胸前的牌子一摘,缓步走到麦克风前,清清喉咙说:“下面,我把明天的生产任务布置一下。”夜色渐浓,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场。有人把书记拉进小屋,沏上好茶说,你今天站得不错,腿累不累?
一九七九年夏天,大撤离的日子到了。依奇克里克,你的表现又一次使我意外。按说,油井枯了,留下已毫无意义,走出封闭,到条件好的地方去,该是求之不得啊,可实际情形却是,人们并不愿离开,磨蹭着,就像快出嫁的姑娘舍不得离家,对于外面即将开始的轰轰烈烈的改革,人们既感新奇、向往,又显得迟钝、茫然、畏怯。有人说,这是因为过惯了家族式的、封闭的、整齐划一的生活,某些方面退化了,不知该怎样适应外面陌生的世界。也有人说,多少年的青春、理想、汗水和精神追求,全都扔在这块土地上了,怎么忍心离开它?虽然有的东西正在过时,但它和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撕不开,我们怎能像别人那样轻易抛下?
我听说,在整理东西和等车搬运的日子里,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附近的“健人沟”散步,面对这条与天山山脉千万条山谷并无两样的山谷出神。“健人沟”,好怪的名字!原来它是为了纪念一九五八年牺牲于此的两个年轻勘探队员戴健、李月人而命名的。戴健,女,时年二十三岁,湖南长沙人,地质学校出身。李月人,男,年仅十九岁,刚参加工作。那年,戴健已完成任务,本应回南方与未婚夫筹办婚事,她却主动放弃了,继续入山勘探,突遇山洪,攀援不及,被裹着泥沙和滚石的洪水卷出了十几里,死时手中紧攥着资料,观者无不为之动容。现在有一出歌剧叫《大漠女儿》,是写杨虎城之女杨拯陆为找油而牺牲的,与戴健之死很相近,只是前者被冰雪冻死,后者被山洪淹死。想想戴健,作为一个少女,还没来得及品尝爱情的酒浆,作为一个女性,还没有哺育可爱的婴儿,就被洪流吞没了。她死时身在异乡,身边只有天塌地陷似的暴雨和一万头猛兽似的黑浪,她的呼叫没人能听见,她像一个蜉蝣似的在洪荒宇宙中隐没了。依奇克里克,你看见了这一切,却没办法救她。如今我们来到这里,红色的山脊逶迤着,周围静得吓人,只有风儿呼喊着说,她就在这里。追想四十年前事,我对依奇克里克人的恋家情结似有所悟。
依奇克里克。我觉得你不仅是一片物质的废墟,更是一片蕴藏丰富复杂的精神遗产的废墟,以至使我一时理不清头绪。今天是昨天的继续,今天我们日益雄厚的石油工业决非从天而降,而是以你这样的血肉之躯一步步铺垫的,包括你提供的经验、智慧和教训。尽管你把人的体能利用到了极限,但你的科技水平、管理方式和产量的严重滞后,仍然证明精神不是万能的,不走现代化之路就没有出路。你是一种过时的生产方式的象征。然而,现代人早就发现,物质的东西过分壅塞,精神就没有地盘,有时想激动都激动不起来,不得不苦苦地呼唤激情。无论物质技术条件如何发达,作为主体的人依然需要拼搏、牺牲和奉献,否则人就不能发展。这也是被反复证明了的真理。依奇克里克,你的伟大和复杂,正在这里。
我们离开你时,看见废油井旁只有一个维族瞎老汉和一条狗守候着,斜阳残照里,有人在一点一滴地打捞着你的余沥。才十八年,你已成废墟,古老如一个世纪,令人无限感慨。向南看,“依南一号”高耸的井架冲天而起,直插霄汉,它将是亚洲最深井。我们向它走去。我很惊讶,在这同一条山谷,昨天与今天、历史与现实,竟只有一步之遥。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塔里木归来初稿
一九九九年二月重写
4.还乡
一九九0年三月末的一天,我在西安,本该向东赶回北京的,却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往西,回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看看。这念头来得突兀,又执拗得不可抗拒,连一分钟也等不得了,我像急于找回什么东西似的,当晚跳上西去的火车。
过路车拥挤。云贵川甚至远如两湖一带的劳工,在蔡家坡、宝鸡等站一股一股往上涌,他们要到西部去发财。等我意识到,该赶快上趟厕所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被如潮的人流挤压并固置到一个角落,膝下、头顶、后背全是四肢的网络;人味儿、烟味儿、汗酸味儿塞满车厢,好像划一根火柴,就可以引爆。我只好收腹吸气,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片山楂片,或是一条瘦鱼,独自在灯影里发怔。
此时,不争气的尿憋得我额头发麻,只有靠大力提气稳住。环顾车厢,除非我能贴着人头飞翔,否则断难接近厕所,而且即使接近了,厕所门口犹如蜂窝,站满了人,我怀疑那是一扇永远也敲不开的门。
我暗想:多年来,我出差不是卧铺,就是飞机,来去潇洒得很;目的地又都是省会一级的大城市,有接有送,何曾受过这等洋罪。幸亏我是男人,万不得已有个塑料袋也能应付,要是年轻的女性呢,我不敢想下去了。人生总难免遇到某种最尴尬,最狼狈,最无可奈何的境况,这是否就是一种?比它更复杂,更深隐的还有多少种?而我又体验过多少呢?
看着身边一张张疲惫的、汗津津的面孔,看着因过多的忍耐变得神情有些呆滞的男女,我忽然有种跌落到真实生存中的感觉。我平时对人生的了解,太片面,太虚浮了,生活的圈子愈缩愈小,感性的体验愈来愈单调,虽然也大发感慨,也大谈社会,实际多是书本知识和原先经验的重复。我们虽然明白,如今是个既有高楼大厦,地铁飞机,卫星导弹,卡拉OK,又有陋室茅舍,荒山鸟道,人满为患,四脖子汗流的时代,但你必须亲身流流汗,才能真知。席勒说过“人生反被人生遮掩住了”,可谓警语。“城市化”割裂了我们的感觉,我们不再与生命之源保持和谐了。也许我的挤车回乡,含有寻觅更真实的人生的潜在动因吧。
还好,我没被憋死,下半夜车到天水时,我有种欣欣然的解放感,甚至有点感恩戴德,似乎只要准许我下车,什么行李呀,辎重呀,金银财宝呀,全可以抛掉。人呵,有时有无尽的奢望,有时一点给予即倍觉幸福;到了外物负载得过于沉重时,生命往往会跑出来示以颜色。谁能说,享用山珍海味的快感就一定超过了淋漓尽致地撒一泡尿,睡席梦思床的舒服就一定胜过在热炕上打鼾呢?
我的故乡藏在莽荡群山的夹缝里,渭河拐弯的地方。从县城去那里,一般转乘火车;若能弄到汽车,有一土路可达,约六十里许。
我在县城先找到我的亲房侄子天宝,小名狗娃子,我隐约觉得他似乎就是我要找寻的人中的一个。论辈分他是侄子,其实年龄比我大,是县里一个部门的头头。他的长相与某些伟人颇相像,长方大脸,厚实魁梧的身坯,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浓密的大背式传统发型,倘用器宇轩昂四字,足以当之。记得小时候,他是什么烈性牲口也敢降服的,拳头扫平全村的顽童,我们对他既亲近又害怕。土改那阵,他顶多十二三岁吧,每到天黑总提一柄明晃晃的大刀,到河边护村队跟大人一起守夜,烤洋芋吃。那时的雾好像也特别大,雾幔从凤凰山拉下来,把渭河滩、磨房、高粱地严严盖住,他在雾中飘忽前行,他的刀一明一灭,我尾随他去过几回。正月十五闹社火,皮影戏开场前,他头扎白羊肚毛巾,在人圈里舞红缨枪,风车似的旋动,英武非凡。在孩子群里,他就是主见和勇敢的象征。他很早就是县里四个兜儿的干部。我读大学时放假回乡,总去看他。他一面弹着烟灰,一面讲“又红又专”的道理,我频频点头。现在他说起话来还是果断得很,大巴掌一挥,气势很大,依稀可辨少年时代的风采。
我们一见面他就说,二十多年了,你回老家看看吧,就坐我的吉普,我陪你去,当天来回。我除了感谢,还暗中艳羡地方干部的权威。其实,一到县城亲友们就争相告诉我,天宝有罗马尼亚吉普。乖乖,不简单哪!
罗马尼亚吉普开过来了,并非想象的那么神气。车门总也关不严,司机老罗总用脚踢它;沙发座里像藏有硬物,直扎屁股,猛一颠,叫你浑身出凉汗;里程表已坏,是个黑洞洞,像老人没牙的嘴。更有趣的,走着走着,老罗就停车,跑到前面,掀起前盖,用手又拉又揪又拍某个部件,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唐诗“轻拢慢捻抹复挑”来。可天宝依然有不易察觉的自负。
车爬到凤凰山顶时,落起小雨,游丝一般,路面仅被打湿,泛着白光。天宝忽然紧急挥手,老罗遵命刹车。只见天宝挪身下车,稳健谨慎地以伟人般的步伐边走边审视每一寸路面,老罗则像堂吉诃德的随从桑丘,亦步亦趋,像低头找什么东西。
我大惑不解:这点小雨算什么呢?干吗要停车?出于好奇,我也跟上来,也弓腰审视每一寸地面,但看不出有啥奥妙。结果,天宝用庄重的口吻说:“这样的路,这样的天气,非出事不可!”老罗不知是受了启发,还是惯于从命,立刻点头道:“不行哎,这路怕走不成了。”我感到太怪了,想分辩,但一看他俩脸色的严重,竟张不开口;我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僵住了。
怎么劝说天宝也没有用,越说,他越固执,摇摆大手,用固执来掩饰恐惧。他把前景描绘得可怕无比,好像开下去必死无疑。我这才注意到,他那原先炯炯的眸子闪动着怯懦的光,倔巴得像个老农,我甚至生出一丝怜悯了。听说,这些年他辗转过好多单位,有时愉快有时很不愉快。有一年他来北京,说是来“看病”,其实无病可看,每天访游名胜,细问才知道他正在闹情绪。还听说,他曾在某处经历过一次车祸,别人都栽到崖下,他一个前滚翻就出来了,仅擦破头皮。莫非人生的暴风雨,人事关系的烦恼,抑或昔日的噩梦,把他吓出了毛病?
救驾的人终于来了,一辆卡车昂首嘶鸣,飞驰而来,在天宝身边停了几秒。里面的人说句什么,就大大咧咧开了下去。原来,车内是位副县长,要给老家送点煤和粮食。我颇有深意地瞟了一眼天宝,他倒无需转思想弯子,只吩咐老罗开车继续前行。
细雨中的路面不起尘埃,清风徐来,草木轻摇,天宝来了兴致,扭头说,这天气坐车最舒服了,我报以颔首微笑。其实,他也许永远不会想到,此刻我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莫名的失望情绪。我当然知道,世间原本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可人又是一种没有永恒的念想就活不下去的动物,于是才在心灵深处贮藏许多美的回忆的吧。你经历过的生命的辉煌,你品味过的诗意的瞬间,你热恋或倾慕过的女子,甚至一种吃食,一个物件,在世俗生活的潮流中都会变色变味。美,最怕第二次光顾。那么,是否最好不要轻易“启封”?不要重新碰“她”?这岂不又有违人类追求美的天性了吗?
哦,故乡在雨后的雾岚中出现了,她静静地斜倚在河谷里,似在等待我的到来。渭河如弓弦划出一道弧线,好似我臂弯上鼓突的血管。
可是,我的渡船呢?我的因独轮车滚过而呻吟着的草桥呢?我的蓝蒙蒙的布满松柏的坟院呢?我的波光闪闪的水渠呢?我的高低错落的永远哼唱着的磨房呢?还有我的鳞次栉比的乌黑瓦屋顶上软软的、悠闲的炊烟呢?怎么全都不见了。是我的眼睛迷蒙了吗?我只看见一座曾在电影里见过的钢铁吊桥悬浮于渭河之上,又看见昔日低矮的瓦屋群里,像突起的蘑菇似的,伫立着不少两层小楼,让人想起京沪线上的江南农村。不过,待我抬头看见四嘴山上蹲伏的家庙时,才实实在在觉得到家了。家庙油漆一新,灼灼照人,是这里最雄伟的建筑。两年前,老家来信募捐,说要翻修家庙,还说我名列乡贤第二,曾让我哭笑不得。现在“乡贤第二”终于回来了。
汽车下到谷底,沿着渭河跑起来,路边是刚放学的娃娃,赶集的村民。奇怪,他们管自走路,对汽车和车中的“乡贤”并无兴趣,不复多年前对汽车的好奇。记得有一年我从城里来,一个跪在场院用梿枷打麦的小脚老婆婆问我:“都说汽车汽车的,到底是驴拉哩还是人掀(推)哩?”我说:“驴也不拉人也不掀,它自己跑哩。”老婆婆惊诧道:“噢,这么说它是个活的?那它吃啥哩?”我说:“吃汽油哩。”老婆婆于是拉长声啧叹了许久。唉,我的故乡曾经是多么贫穷和蒙昧啊。而现在,还有谁稀罕汽车呢?
我低头下望,看见河里前拥后簇的浪花在急急赶路,它们像不断伸出的手爪,似要揪扯住我,仰面诉说沉埋河底的往事和无尽的悲欢。我有些悚然了。还是一个突遇的场面,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车进村口时,我瞥见卖凉粉的小摊,那个左手平托一块粉、右手用刀快切的老妇,不正是五娘吗?我差点大喊起来。不料,天宝却淡淡地说:“什么五娘?她要活着,还不快一百岁了?那是她女儿淑贤。”我惊异地回望叫淑贤的女人,那面相,皱纹,装束,真是酷似五娘,且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和苍凉。这一瞬间,我感到了时间的古老,又体味着岁月的无情。
天宝和他的车到别处去了,我独自沿着泥泞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路走下去。路上不时遇到一些我好像认识,又不认识的男女。甘人老实,不敢贸然向生人,特别是干部模样的生人打招呼,或者他们也在回忆,于是双方皆鹄立着,相顾无言。我此时忽然觉得,人一到这里,连走路的速度都放慢了,昨日的拥挤、浮嚣、嘈杂全都远遁,周遭的宁静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隐隐有渭河的涛声传来,偶然有唧喳的春雀儿掠过,让人想到,城里人按钟表的节奏旋动,这里可是依自然的节奏生活,你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分子,你与蜿蜒的路,高阔的天,含烟的树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