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球事件”,群情哗然,风雨满城,他的行为确乎不太光彩。有人挖苦得妙:“世人只知他脚下的功夫迷人,孰不知他手上的功夫也极有造诣。”但他后来是说了实话的,“当时我不由自主就把手伸了出去”,结果遭到更多的詈骂。其实,生活中有多少人,办了错事却千方百计自辩。马拉多纳真实招供,反倒不见容于世。说真话的遭打,说假话的受奖,《立论》里的情形不又复现了吗?要是仅在球场上遭打倒也单纯,问题是球场外的喉舌对马拉多纳特别关顾,污蔑、造谣、逗火儿,以至通过警察找岔子激火来破坏其情绪。马氏好像并不天天辩诬,他该怎么踢还怎么踢。
据说马拉多纳的资金有上亿元,开了托拉斯,还有专职的经纪人,不知确否?还好,我从他心理上、行动上、精神上不怎么看出被金钱的斧子、色欲的魔爪斫丧过的印痕,他依然有内在的蛮魄。他也没有因名声的重负而不敢动作,一筹莫展,处处考虑塑造光辉形象。首战失利后,他哀号过,但毕竟说出这样的话:“我们不能这样呆下去,我们必须鼓起勇气重新爬起来!”勇哉斯言!阿根廷终于越打越好,从低点向高峰回升。
马拉多纳哭了,哭得多么伤心!我猜想,你虽然没有勇气砸碎黄金的枷锁,但在心的深处,你一定渴望做一个自由的人,幸福的人,哪怕从此不再被人注意呢!
三
若说马拉多纳可爱,喀麦隆的老将米拉就叫人感到可亲。可亲在何处?看来看去,我总觉得米拉像中国佛庙里的某一个金刚,他面部的表情可用“宠辱不惊”四字概括。他的踢球似乎真有古希腊人的纯真。别人射入球总要大跳大嚷,他则不同,却跳起了迪斯科。这个跳,太天真了,太真纯了,太不功利了。功利的人是跳不起来的,硬要跳,也不会那么自然,放松,有趣。只有内心没有瑕疵和阴影的人,才能跳得那么潇洒啊。我很少看到米拉与裁判争吵。他似在默默忍受和坦然对待自己的处境,不怒,不怨,只去奋斗,让事实说话。这种人在生活中是最可畏的。一九八四年他就挂靴了,带着孩子消闲度日,这次召回,他说“选择权在教练,我只尽力而为”。有一次,他对场上一位躁切的犯规者说:“嗨,你不要把输赢看得那么重嘛!”这决非扭捏作态,实乃看不下去的好言相劝。虽然优秀射手很多,我却以为,米拉的频频破门,首先得力于非功利、超功利的自由感。美即自由。米拉的每一进球,都把美感和欢乐送给人间。
那么,功利心重、只有紧张感而乏自由感的优秀射手是谁呢?最典型者,斯基拉奇也。也许西方人很欣赏这位机智的、高效率的偷袭专家,我却一面承认他的厉害,一面对他“鼓上蚤”式的风格,有所保留。他站位佳,灵敏度高,穿插飘忽,专门“捡落”,钻空子,隐蔽性强,似乎总在寻找别人的弱点,给予致命的一击。不过,他有的进球往往有种朦胧的、混合着越位嫌疑的色彩,叫人语塞,也令人不服,甚至激起对方的恼怒。说来不信,在与阿根廷一战中,他补射的球似乎是越位。倘若队友射门,门将没扑住,他赶上去一脚破门,当然不是越位。可是反复研究电视画面,队友举脚射门前的一瞬,他已窜至门前,门将没扑住,他就近补射入网了。一切发生在一秒钟之内。他的越位被欢呼的声浪遮盖了,再也没人细究他的举动了。后来对方发觉了他的诀窍,严加防范,他就完全冻结了,仅半场时间越位达十次之多。当时我想,故意手球要罚黄牌,这种无休止的有意越位,难道不该也罚罚黄牌吗?惜乎尚无这种规则。
也许我太苛求他了。从自由竞争的眼光来看,斯基拉奇是杰出的,只要能得分,你管我是怎么得到的。但是,若从道德化的眼光来看,斯基拉奇就有付出的少,得到的多,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利润的特点。多少千辛万苦的努力,偶因不慎,便被他顷刻之间化为灰烬。他是个破坏力极大的怪才。其实,“斯基拉奇模式”在我们的经济改革中,人际关系中,比比皆是,如何评价,亦属难题。乡村小企业家,精明的个体户,猝然之间“暴发”了。是一味挑剔,还是承认他们的价值?恐怕必须承认。斯基拉奇不但是球星,而且是最让人难忘、最有魅力的球星。听说他也是苦出身,至今还在乙级队效力,大放异彩之前是替补队员。“离离山上苗,郁郁涧底松”,他的处境和作为不难理解。有道是,“不能像大炮一样轰进去,也要像蚊子一样钻进去”(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拉斯蒂涅语)。斯基拉奇呵,你不愧是西方竞争社会中的宠儿!
四
看足球赛,发现场上挫折与奋起交替,失利与“投入”循环。有多少回,经过千辛万苦,前仆后继,终于攻到门前,但功亏一篑,令人扼腕,那滋味对球员一定是很苦涩的。可是,看吧,他们又投入了,又开始了,窥伺着,闪击着,冲撞着(失利的一刹那已成历史),又腾起拼搏了。他们就这样无穷地奋争着,轮回着。这多么像人生,多么像事业,多么像命运!足球的快乐、力量、刺激性,就寄寓在多数情况下劳而无功的拼搏之中。常见有些人看完一场激烈竞赛,仅因没有进球,便发牢骚说“没啥意思”,好像“意思”就在输赢。这种人很难明白,目的(如输赢之类)只是手段,过程(拼搏中的曲折回环)才是目的。所谓球赛,就是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过程,人生和命运不也是同样的过程吗?
在绿茵场上,老庄的无为、不争、贵柔、退守之类的哲学,似乎显得黯然失色,没有存身之地,也不能给任何人提供安慰。看苏联与罗马尼亚、与阿根廷的争战,苏队的雍容大度,理智作风,我是喜欢的,它的不露声色、注重节奏感,也别有一种美感在。可是,它太缺乏争锋意识,太缺乏紧张感和躁切感了,貌似老成持重,其实禁锢活力。看到后来,离终场尚早,我却不敢抱任何挽回的希望,挽回颓势是需要精神状态的。罗马尼亚一上来就敢冲敢打,他们有取胜的必要心理基础。苏联总是不敢大脚开球,总是盘带呀,短传呀,耐心得很。这不只是战术问题,而是一种减缓时间,与时间妥协的荏弱心态。一句话,缺乏冲刺精神和拼搏精神。为什么这次世界杯“替补队员”神采奕奕,锋芒毕露?喀麦隆的米拉,意大利的斯基拉奇,哥伦比亚的雷丁,英格兰的普拉特,哥斯达黎加的梅德福,还有阿根廷的年轻门将戈伊凯切亚(幸亏蓬皮杜负伤,不然阿根廷足球的历史非得重写),都曾是坐冷板凳的角色,可正是他们创造着奇迹。人处在替补的位置上,就有“前视”的必要。人跌入填补空缺的窘境,就有压力降临,只有飞动的箭才有前途,固定安全的位置意味着僵化。有本书介绍过一位拳王,不当冠军时他打得好极了,一旦登上冠军宝座,就立刻不行了,打得糟糕,迅速垮下,下台后忽然又打得很好,这大约就属“替补效应”吧。这次小而弱的球队往往威胁老而强的球队的生存,也同此理。哥斯达黎加人在受到轻视时说得幽默:“足球赛是十一个人对十一个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啊。”
巴尔扎克云:“偶然是最伟大的小说家。”其实,偶然之于足球,之于人生,莫不如此。这一回的世界杯,偶然性之显形,命运感之飘忽,巫师之受挫,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巫师曾占卜,决赛将在意大利和西德间展开,现在只好赧颜低首;赌注的最大收益者不是看客,而是老板。“运气”成了最时髦的名词。我想,运气和机会应属两个不同概念。机会是理性的,是可以把捉的,运气则带有非理性色彩,实乃主客观“合力”以意外形式的表现。人们之所以相信迷信,大约正因为有鉴于运气的不可理喻,命运的不可掌握,畏惧偶然,担心横祸发生。
可是,“偶然”有什么不好呢?设若球赛一切如巫师所预言,那还有什么意思;设若人生的一切按部就班,那该多么乏味,多么无趣!人人都盼望走顺利笔直的路,可真要走一辈子笔直的路,真要把什么规律都洞察个精光,这世界,这人生还值得留恋吗?
偶然之中有必然,“运气”里头含真意。世界杯最后的几场点球大战,把偶然、运气推向了极致。倘若你把足球只看作体能、速度、技巧的交锋,那你就无法理解这一切;要是你能看到足球不但比意志,更比心理的承受力和强韧度,那你就有些释然了。扑住两个点球的西德门将伊格尔内说:“我忽然意识到第四个球会扑住,就使劲盯住罚球手皮尔斯,直盯得他露出紧张神情,我心里就有底了……沃尔德上来,我又立即用双眼紧盯着他,交锋五秒钟,他便低垂了双眼,果然一脚踢飞了。”嗬,这成了眼光大战,伊格尔内的眼光是否有毒呀!有毒则未必,心理的压迫力通过眼光压倒对手倒是真的。这是心理能量的短兵相接。记得萨特的书里说过类似的现象:“我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另一个陌生人抬头盯我,立刻我成为他的一个对象,一个物,他在把我看成对象时就消灭了我的主体性,我感到惊慌。于是我反过来盯住那人,也把他看成一个对象,只有这样,才避免化为别人眼里的一个物。”这话也许没多少道理,但足球赛中心理能量的对峙,似乎尚未得到广泛的重视。
五
喧嚣声虽已远去,我却还在暗自思忖:足球的魔力何以如此之大?它何以有如飓风搅动全球?对一些貌似有理、其实空泛的解释我没有兴趣。为什么地球上至少有九十多亿人次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电视,连一向温柔娇娜的女士们也兴奋得面孔发红,争论得耳根发白?这倒底是着了什么魔?投票竞选不得不停止,国际交往不得不改期,总统潜迹罗马,总理闭门谢客,有的国家,干脆宣布全国休假。热衷功利的西方政客啊,在小小的足球面前,居然也会暂时收敛他的勃勃雄心。至于万头攒动的人群里,押宝的,打赌的,占卦的,号称“足球流氓”耍泼的,更不计其数。终场哨音响处,又有轻生的女人,上吊的男人,给人间平添无数泪痕。阿意之战后,人们涌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高呼戈伊凯切亚的名字,尊他为民族英雄;而在那不勒斯,人们低吼着“马拉多纳是恶魔”的咒语,用石块砸马拉多纳的住宅,罗马的街头巷尾彷徨着眼睛哭得红桃儿似的妇女。难道人们不知道,这是体育,这是游戏,不值得那么动情,那么伤身的吗?然而,你是劝不了他们的。想必,足球与人类本性,与社会心理,与民族感情有着极深刻的联系,否则就难以解释了。
此刻我忽然想到古罗马的“大斗技场”。那里也曾坐满十万以上的看客,那里也是“千万人的喧哗就像火山在地下发出吼响一样;千万颗人头的转动和千万双手臂的挥舞,又好像狂暴海洋中汹涌的巨浪”。两千多年了,那情景与今天的球场多么相像!当然,“大斗技场”里扮演的是角斗士的厮杀。角斗士与猛兽的搏斗,那是奴隶社会的嗜血惨剧。但是,我总觉得,自从老泰克乌斯国王建成“大斗技场”,是否意味着千百万人聚集一起,观看格斗,对抗,厮杀,从而领略刺激、亢奋的传统开始了呢?尽管斗技场里的对象和内容换了又换,就人类需要满足观赏“力的较量”这一点而言是否始终未变?现代足球是否是古代的角斗士在形式上的替代物呢?
不,这太抽象太含混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于是我又转而想到奥林匹亚神殿的雕塑,想到《掷铁饼者》引而不发的身姿,想到人类爱美、爱体育、爱竞技的天性。熔速度、力量、技巧、意志乃至舞蹈、音乐于一炉的现代足球,不正是人类展示自身力与美的绝好证明吗?足球大概正因为满足了人类直观自身力量的欲望,才大受青睐的吧。
这好像有点说服我自己了,可总觉得过于玄妙,似仍难说明那么多人那么狂热的原委。我便又忽发奇想,想到如今的世界据说是到了和平竞争的时代,太平静了会不会觉得缺点儿什么,反倒渴望有什么打破闷局,而世界杯赛像不像一场模拟的世界大战?它虽不流血,但可否看作人类战争欲的一种替代?不然,败者何以如国丧,胜者何以如凯旋的远征军?有的动物学家和行为学家曾宣称,人类的攻击性与动物同出一源,都是原始本能的表现。科学与否我不知道,但我想,要说足球大战是把这世界上各种力量的较量“移情”到球场,以球赛的形式曲折显现,也许不无道理吧。
哦,不,你不该提什么“战争欲”,你何不从相反的方向思索?你看,这个世界,种族、肤色、语言多么不同,可人们总有共同的欲望,总在寻求同一的规则,同一的价值,总渴望情感的交流。足球也是一种语言,一种特殊的超种族、超国界的竞争语言,一种人类语,世界语。为了人类的和平、进步、强大,为了人类自我完善,足球才成了伟大的象征呵。
午夜消逝,天将破晓,我们不必分手。虽然我们没有找到终极答案。但就在我们的身旁,亚运的圣火即将点燃。推开窗户吧,打开门扉吧,迎着晨曦奔跑吧,太阳已在东方升起……
写于一九九0年第十四届
世界杯足球赛闭幕之夜
6.重读云南
以前我也到过云南,游过石林,登过龙门,还远走大理,在洱海上荡舟,在点苍山下望云,别人怎么玩,我就怎么玩。最远我沿滇缅公路到了芒市和瑞丽,吃傣家饭,看树包塔,然后“出国一日”--在伊洛瓦底江上跑船,逛南坎大集,在缅玉摊子前不懂装懂地挑挑拣拣,再脱了鞋钻进缅寺,膝行跪拜一番。倘要夸说在云南的游踪,似乎我并不比谁逊色。然而,我得承认,上两回的云南行,我一直显得木然,没能全身心地投注进去,颇有点马二先生游西湖的光景。比如,听说前面是蝴蝶泉了,就赶紧跑去瞅上一眼,看见别人在争购蜡染,就也凑上去买一件,究竟为什么要买要看,连自己也不甚了然,仿佛只是为了证明我曾到此一游似的。由于与云南之间一度缺乏真正的心灵感应,我以前到过云南的那点经历--何时到的,到过哪里,很快变得记忆漫漶,要不是这次我对云南动了真情,一切还真是记不大起来了。
说来好笑,原先我对云南不但心存隔膜,还有过几分戒备呢。这是因为,多年前我受过一位北京同事的影响。那年我们同赴云贵出差。在贵阳时,天老是下雨,淅淅沥沥的,阴沉沉的,我们倚着窗为不能出门犯愁,他就说,你注意没有,这儿人的气色就跟这儿的天气一样,让人压抑得很;到了昆明,你猜他又说什么,他说,云贵一带自古是流放政治犯的地方,这里的人大多是流放者的后裔,而流放者自有流放者的习性,为了生存,行动必诡异,有股猜疑的气息。他还说到平西王吴三桂,说他怎样勾结缅甸人诱捕了可怜的永明王,并将之勒死了去邀功等等,最后这位同事说,你可要当心噢。对他的这种不负责任的无稽之谈,我本应自觉抵制才对,但我竟有点中毒了,再看某些云南人的长相眼神,走路的模样,说话的腔调,好像真有点儿古怪,这就好比邻人失斧的寓言。试想,如此不放松,看山能看出什么趣,观水能悟出什么理呢?当然,我这么说,也是有一点夸张的,实际情形是,那时的我根本没读懂云南,也不理解云南,只觉得云南太遥远,太孤绝了,像是被中原文明甩出去的一个死角,名副其实的边陲化外,我牛年马月也未必会再来,它跟我的生活能有什么干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