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是完全的错误了。云南所蕴含的哲理至深,这是我越到后来越意会无穷的。最近,我们一行十多人,应邀访问了云南,走的是玉溪、昆明、西双版纳一线。这一回的走云南,不知是因为我多了一双文化的眼光,还是因为我对历史地理发生了兴趣,以往沉睡的感觉突然激活,一路上我对云南的古老,神秘,明丽,浪漫,禁不住连连啧叹。我以为,云南简直是一座巨大的少数民族的博物馆,一块巨型的人类进化史的活化石,又是一部文化人类学的大词典,一摞夹满了物种演化标本的厚厚的标本册。它一点也不孤绝,它的每一条血管和每一块筋肉,都与祖国的地理板块紧密相连。
有一天,乘车路过昆明郊区,我看见山势呈缓坡状,山谷的裸面呈暗红色,便蓦然想到我所熟悉的兰州,那里也是一个高原盆地,其地貌与之十分相像,而兰州的红山根一带几乎与这里酷似。这给了我一点神秘的暗示。我想起,乾隆年间着名的甘肃回教领袖、哲合忍耶教派的导师马明心,他的远赴“身毒国”(即印度)学道,按说应该走西北丝路,但他选择的却是云南古道。在云南,他盘桓甚久,“进了语言不通的阿佤国,越过九条汹涌的底格里斯河”,他一定找到了他的同道者,汲取了精神营养,他的叛逆的宗教思想和宁死也要心灵自由的反抗决心的形成,肯定与云南关系极大。我还查到,有本民国十八年(1929)出版的老地图上是这么说的:“云南实有倒挈天下之势。何谓倒挈天下?潜行横断低谷,可以北达羌陇,东趋湖南而据荆襄可以摇动中原,东北入川则据长江上游,更出栈道直取长安而走晋豫,故天下在其总挈。全国一大动脉之长江,惟云南扼其上游,所为纵横旁出,无不如志,然则云南省者,固中国一大要区也。”这番话不知出自哪位老学究之口,真是见解独具啊。
好一个“倒挈天下!”我想,所谓倒挈天下,是否有点反弹琵琶,倒提悬壶的架势,是否有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的景观,是否意味着它是源而不是流,是本而不是末呢?且看横断山脉,作南北向排列,高山峥嵘,激流汹涌,状如笔架,看那野人山、伊洛瓦底江、高黎贡山、怒江、澜沧江、大雪山、金沙江等等一字儿排开,何其险雄。而这些河流的走向,竟然有种立足云南,走向世界的气派;除金沙江为长江上游外,伊洛瓦底江的上游叫恩梅开江,它与怒江一起,最后都注入了印度洋;澜沧江下游叫湄公河,从越南入了南海;红河发源于洱海,最后入了东京湾。看,它们的外向性、开放性何其强烈。我想,“倒挈天下”似乎还意味着这样一个问题:云南,究竟是一块被主流文化遗弃的瘴疠之地,还是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的发祥地?一九六五年五月一日,对云南北部金沙江畔的元谋县上那蚌村来说,可能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对文化人类学和考古学来说,却是划时代的一天。这一天,在这里,“元谋直立人”被发现了(其实只是发现了两列猿人的门齿),它推翻了一些结论,又改写了一些结论,它证明,比起北京猿人、蓝田猿人、郧阳猿人来,元谋人要早得多,早一百万年左右。更让我们惊讶的是,着名的“禄丰古猿”也出现在这一带,它比元谋人又要早八百万年,是向南方古猿和非洲大猿进化中的一种猿类。这也就是说,人类的祖先有相当一部分最早是生活在这里,而不是别处。
云南就是这般奇妙:你在地球的任何角落都不会再找到类似云南的地方了,但你在云南却几乎可以找到外面许多地方和许多历史断层的生态模型,不管是关于气象的,动植物的,还是关于地缘的,风俗的。解放初期不必说了,那时的云南,氏族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等各种社会形态俱全;那时的民族种类也多极了,竟多至一百二十多种。同一种民族的人,往往由于交通阻隔渐生变异,愈变愈繁复。据说苗族就曾有白苗、青苗、红苗、花苗、东苗、西苗之分,瑶族则有八排瑶、蓬头瑶、平头瑶、锦田瑶、大山瑶、平地瑶之别,傣族曾分水傣、旱傣,彝族曾分黑彝、白彝,如此等等。那么现在呢?现在它的生存样相也依然是多样的,仍具博物馆性质。比如,在滇川交界处的泸沽湖上,摩梭人带有母系社会性质的阿注婚姻就并未完全绝迹;而在玉龙雪山、中甸草原,信奉东巴教的纳西人,不但至今使用着高级的象形文字,而且残留着悲怆的“情死”现象,其事迹令人回肠荡气,感慨无端。作家汤世杰的长篇小说《情死》和长篇随笔《殉情之都》的大受文坛青睐,有由然矣。依我看,汤世杰笔下的男女主人公写来白璧无瑕,柔情似水,作者对他笔下人物的理解也很有高度,他说:“尽管历史条件和自然环境限制了这个北方迁徙来的民族的发展,但这个宁可用死亡换取心灵自由的民族,是不可战胜的。”
冬日穿行在云南的崇山峻岭、激流险滩之间,仰观明丽的云儿朵朵,俯瞰长满黄灿灿油菜花的坝子,我们该作何感想呢?我们尚弄不明白,上帝对云南究竟是太钟爱了。还是太冷落了?若说不冷落,何以通过地壳运动,把它抬高、悬置和封闭起来,使其交通极端困难,让马帮单调的铃声延缓着它的历史脚步;若说不钟爱,何以又给它那么得天独厚的气候和物产,使之具有金属王国、动植物王国的美称。直到今天,云南也还是一个比较落后的内陆农业省份。甚至在某些角落还能找到原始社会的残痕,但我以为,云南吸引人们的,决不仅仅是它在商业化和都市化之外的奇风异俗,而是它的杂色的文明有可能给予现代人的精神滋养。记得有位学者说过,文明人有时很野蛮,而野蛮人有时倒很文明。人类的文明不是哪一国哪一族的专利,它是众多国家民族在漫长历史中的创造,而悠悠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它何尝不也是一个多元而丰富的文化共同体呢!
一九九七年三月
7.圣果
我并不是个很爱吃水果的人,水果在我的生活中近乎可有可无,常常是吃光了想不起再买,至于水果的营养学价值,每种含有几多维生素,我更无研究。但今年夏天在南疆,我却与水果发生了平生以来最密切的关系,我不但吃了超过以往多年所吃总量的瓜果,而且品尝到了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我的水果观彻底改变了。
过去看《穆天子传》,说是西王母在昆仑之巅瑶池之上用蟠桃款待她的情人周穆王,甚觉荒诞:那么肃杀的雪峰,那么凛冽的天气,谈恋爱、吃水果,浪漫固浪漫,未免太受罪了吧,窃怪编书人连起码的真实也不顾。可是,脚一踏上新疆地面,就不由得你不相信。比这更神奇的故事你也会相信。
先是在吐鲁番,满眼是极度的荒凉,寸草不生的秃崖绵延,众人皆说葡萄沟到了,我却遍寻不见,不明白葡萄沟能藏在哪里。待汽车一眨眼转到干沟的谷底,一眼望不透的葡萄架便突然涌出,簇拥着一沟的珠翠欲滴,伴以渠水的低吟浅唱,如同仙境一般。由此我始相信,造物主毕竟是公平的,它总把最干旱的与最湿润的,最苦涩的与最甘甜的,最单调的与最丰腴的东西搭配在一起,寻找某种平衡。对生活在最苦焦最贫瘠地方的人,上帝也要给一点安慰,让他们能活下去,尝见那里的老乡也在争夸自己的家乡好,我便兴此感慨。对春风得意的宠儿呢,上帝又总要给他找一点不痛快,此即“毓才与艳福,天地悭其兼”。于是我想,是不是为了补偿塔克拉玛干的漫天黄沙,上帝才把全部的果汁倾洒到新疆的大地上?
头一次让我吃惊,是在库车的“巴扎”看一群维族农民,在树荫下吃哈密瓜。内地人吃瓜,总是把一只瓜均匀地切成牙儿,大家文质彬彬地吃这一只瓜;而这里却是每人开一个瓜就着馕吃,少妇少女们面前居然也放着半个瓜。他们吃得瓜汁四溢,津津有味,边吃边打趣。有一中年汉子,一个不够又伸手要,大伙儿报以欣赏的笑骂。待吃饱了,他们一个个站起来,互相瞅一眼,满脸的皱纹全舒展开来,那知足的模样,在正午的骄阳下灿烂极了。尤其有个维族姑娘的笑,直要羞晕朝霞,笑弯秋月了,她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瓜果的甜汁吧?我在一旁看得发呆,继而忍俊不禁。后来听人说,新疆人平均消耗瓜果的量是内地人的八倍还不止。新疆人的买瓜,不是吃一个买一个,而是几十公斤上百公斤地买,这倒不是他们多么有钱,而是他们的生命需求和食物链的结构使然。新疆这地方,日照长,霜期短,昼夜温差大,土壤中的矿物质丰富,最宜于瓜果的生长,其品质的优良,也是任何地方不能比的。这里的人,须忍受更长时间阳光的炙烤和风沙的吸吮,体内的水分迅速脱失,怎么办呢?只好再到这片土地的产物中去索要,于是就大吃其水果了。“早穿皮袄午穿纱,晚抱火炉吃西瓜”正是他们生活常态的写照。从暮春到岁末,这片神秘的土地几乎四季瓜果飘香。当我们穿过南疆一座座县城的街巷,触目皆是瓜果的海洋。看那络绎不绝的运瓜车,路旁山丘般堆积的瓜摊,真要替新疆人犯愁,这么多的东西,哪一天才吃得完,运得出去哟。
我们内地的人,一般只知道新疆出西瓜、哈密瓜、葡萄、香梨之类,以为这就是新疆水果的全部了,所谓“吐鲁番的葡萄,鄯善的瓜,库尔勒的香梨没有渣”。其实,新疆水果远不止这么几种,它有几十种以至上百种,有些水果的名目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什么阿月浑子、阿拉托哈其、伽师瓜、巴旦姆、安居尔……这百十种奇异的水果,大都出产在塔里木盆地边缘的和田、喀什、阿克苏一带,谁也不可能把它们吃全。若说这次在水果问题上我长了点见识,也仅仅因为吃到了几种鲜见的佳果。
第一种是沙枣,它好像不登大雅之堂,但也不可小视。那天,我们的汽车沿着沙漠公路奔向西南,纵穿塔克拉玛干,快到民丰时,眼底依然是无垠的沙幔,黄色的空气狂躁得发烫,大伙都觉得焦渴难当。忽然有人指着车窗外一株孤零零的大树叫道:看,沙枣树!车上人就说下去看看。只见在一干涸的水渠旁有一巨树,须得仰视,上面结满了红皮带白点的小果,地上也落了厚厚一层。看来它是野生的。我小时候在兰州也吃过沙枣,但太小太涩,这沙枣就大多了,晶亮浑圆,皮像烤面包皮似的。初尝,有涩味,细品,甜丝丝的,像沁凉的白砂糖,余味悠长。试想象,长途跋涉的拉骆驼的脚户哥儿,快渴死了,突遇这沙枣树,嚼上一把沙枣,兴许就又活过来了。我当即装了一衣袋,回北京好久了,硬硬的还在,只是干缩了,掏几个连皮嚼嚼,仍然甘美无比。我就不由想起这棵孤独地站在沙海边沿的沙枣树,心想,你这没有人知道的无名树啊,怀抱一树红玛瑙般的鲜果,顶着万丈风沙,忍过多少寂寞的岁月,你究竟在等待着谁啊?
第二种使我惊奇的水果是纸皮核桃。到达和田的当晚,我们逛夜市,到一十字路口,灯火通明,人声喧阗,一长溜街上,全部是卖小吃的。透过锅灶和炭炉的热气,看见卖拉条子的,卖抓饭的,卖烤馕的,卖羊肉串的,一齐在竞声叫卖,香气随之四溢,而卖劣质磁带的小贩故意把音响放得极大,使人无法交谈,大家只好默默跟着人流挨进。我忽然发现灯影里,几个维族农妇用小碗冒尖地盛了一种东西在卖,似乎是核桃仁,但又自疑,季节不对呀?再说,那么鲜嫩,那么白净,怎么会是黑而硬的核桃仁呢?但它确乎就是核桃仁,且是刚刚从树上摘下的薄皮核桃仁。薄皮核桃也在一旁堆着,圆而软,翠绿如青果,很难想象核仁就是从它身上剥出的。我当即买了两碗装在塑料袋里,让同行者们吃,大家一边咀嚼,一边赞赏它的甜脆清香,于是你一把我一把,很快吃了个精光。我觉得这玩艺太奇妙,决非等闲之物,回到宾馆,赶快查书,方知薄皮核桃者,“纸皮核桃”也,它个大,皮薄,早熟,含油量高,脱仁易,风味甜香。“张骞使西域还,乃得胡桃种”,就是指的这个。《本草纲目》说它“味甘性平,温补肾肺”。但不知为什么,移种到内地它就完全走样了,真也神秘莫测。
我真正大开眼界是在第二天。原以为当地政府会安排我们首先参观和田玉厂或地毯厂什么的,谁知领路的汽车一头向西北方向的绿洲扎去。走着走着,汽车钻进葡萄架搭成的绿荫里,阳光从串串葡萄和枝叶的缝隙泻下,金光万点,炫人眼目,好像走在一条梦幻之路上。我想这样的路可能只是一小段吧,谁知越走越长,似永无尽头。陪同我们的张明强主任说,这就是江总书记题词“天下奇观”的千里葡萄长廊啊,在塔克拉玛干边缘,这样的长廊有一千多公里长呢。我问,不是果树都承包了吗,这长廊算谁的呢?答曰,各家分段管理。又问,葡萄丢了怎么办?答曰,从未发生过偷盗事件。我们遂惊讶得面面相觑。随后我们被带进一巨大果园,其中琪花瑶草难以尽数,我们看了巨型核桃树,还有四百年的无花果王。张主任说,新疆向来有庭院种植业的传统,这样的果园在和田地方多得很。我打量庭院里轻轻摇曳的各色果树,陡然冒出《红楼梦》里的话:“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这“婆娑”既可作宝树解,又可作光明解,还可作树影摇动解。我想,佛教壁画上的西方极乐世界图,说不定就是依照这种庭园作蓝本幻化出来的。
就在这天,我平生吃水果的高潮出现了,那就是主人款待我们的水果宴。绿荫下,地毯上,几十个水果盘错杂罗陈,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伽师甜瓜,火洲西瓜,无核葡萄,马奶子们,已不算新鲜,奇的是有这么几样:一种叫阿月浑子,又叫无名木,果呈乳白色,尖顶露一点儿猩红,果仁翠绿,吃来清香爽口无比。另一种是蟠桃,正是齐天大圣冲击王母娘娘蟠桃筵的那种蟠桃,它扁圆,金黄,顶部有一点可爱的红晕,吃来芬芳酸甜。想到孙悟空吃了它长生不老,我也就格外多吃了几个。还有一种叫安居尔,其实就是无花果,当地人说它是“树枝上的糖包子”,但你切勿与内地无法食用的小无花果混淆。它的果形也是扁圆的,米黄色,它也并非无花,只是花藏在花托里,你看不见,吃时须用树叶托着,像吃粽子一样,吃来果肉细软,透着花的芬芳。据说此果有解毒、消肿、下乳、利尿之功效,果王的叶子还能治白癜风,于是它在新疆水果中享有显赫地位,有水果皇后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