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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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方韬搬去老裕德住,已有十天。

白天,他在国防部大院上班,忙于处理繁冗的真真假假的情报,对于有关战场失利的种种传闻,概不参与议论。在三处,无论是黄达吾或丁宗威,对他比之以前也客气了些。

尤其是丁宗威,自从在明瓦廊领教了鲍山的老拳之后,见他总面带歉意,甚至诚挚地请方韬搬回来住,“否则,您就是不肯原谅我。”他对方韬这样说。

“算啦,我压根儿就没把那桩事放在心上,下次可别再提了。”方韬毫不介意地说。

星期六,临下班前,贾岩像忽然想起一桩事似地,从刚刚启动的军甩吉普上跨下来,走到方韬面前,也不管其他在场的军人,亲热地拍着方韬的肩膀问道:“怎么样,明天有什么安排?”

“除了上班还是上班。”方韬故意答道。

“明日礼拜,忘了?”

“噢,噢,瞧我……”方韬挠了挠头,傻乎乎地笑了。

“单身汉,明日跟我去领略玄武湖的晚秋景色,有兴趣吗?”贾岩向他投以期待的目光。方韬立即捕捉了这一外露的情绪,推测贾岩很可能要跟他单独谈什么,事实上明日也没什么安排,便一口答应下来。

翌日,太阳一直不露面,贾岩将吉普停靠在玄武湖大门一侧,信步进入公园,苍茫、萧瑟的秋色扑面而来,天幕低垂得像压在头顶上似的,枯黄残破的荷叶悉悉率率地嘀咕着,像在诉说自己晚岁的凄凉。道路两旁,铜丝般的柳条颤颤抖抖,对冬之将临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恐惧。

方韬跟在贾岩身后,触景生情,不知怎么产生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他们沿湖岸慢慢走着,贾岩掉过脸来说:

“方韬,你一手毛笔字是怎么练出来的?”

猝然间,方韬不知此时此地问这做什么,难道他们对这有疑?在公文的誊写上自己始终是恭谨从命,并无差池。他脑子一转,笑间;“处座少有雅兴谈这……”

“是厅座让间的,说说无妨。”

“哦!”方韬仍旧难揣底细,说道,“实不相瞒,我祖父为前清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因这翰墨渊源,我自幼工书,正、隶、行草、小篆、飞白都练过,只是长进不大。”方韬缓缓地迈着斯文的步子,“十二岁那年,也就是首都沦陷的前一年,父亲南下省亲,将我带往镇江临摹《瘗鹤铭》……”

“《瘗鹤铭》,听说过,陶弘景的?怎么扯上镇江?”贾岩兴致颇高。

“不错,这块被称为‘楷书之祖’的铭文原刻在镇江焦山西北面的摩崖之上,说不清何时因何故坍入江中,直到清代康熙年间,长沙太守陈鹏年打此经过,才令民工从江中捞起五块石头,得九十二字,其中全字八十一,不全十一,真正是稀罕之物,被书家视为瑰宝。”

“噢,又好在哪?”贾岩凝眸问道。

“陶弘景用的是藏锋笔法,笔意从篆隶中演变而来,结体舒展有度,仪态从容端庄。”

“难怪,难怪,”贾岩连连击掌,“你可是得陶弘景之精髓!告诉你,上官烨厅长对你的楷书,在我面前可是着实夸赞了一番,自。然,也嘉勉了我的伯乐之举喽。”

天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方韬舒了一口气,心中自然是高兴。

“可是,处座,好像总有人信不过我似的……”

“喷,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吗?告诉你,厅座也是知道的,可他一笑了之,斥为宵小之举,庸人自扰。他关注的是替二厅搜罗人才。明白吗,人才!你可不要有负于他的厚望啊!”

方韬对贾岩说的这一切不无保留,但他相信只要利用这股二厅的主流派势力,是足以抗衡沈哲、黄达吾之流的。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尽管他一再压抑,还是随手拾了一块瓦片使劲向湖中掷去,霎时,静静的,灰蓝色的湖面上涌出一道道涟漪,这细密的涟漪,忽然幻化出潘漪的面影!思念,被沉埋了的思念撼心动魄地向他袭来,他激动得手足无措,怔怔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那虚幻的影像“方韬……”贾岩轻轻地叫了声。

“噢,”他猛省到自己的灵魂飘逸游荡,玩笑般地说,“我忽然想起了儿时的打飘飘,嘻,够意思!”

“记着,你跟着我干,一只眼盯着共匪,一只眼要盯着沈哲和黄达吾。”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贾岩被呛得连连咳了两声,停了停,“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谁说的,你是个聪明人不难猜想。”

“即便是处座说的,我也是唯命是从。”方韬不失时机地表示了自己的忠诚。

病恹恹的、苍白的太阳,不知何时愧怍地露了露脸,几分钟后又被凝重的云层遮没了。

贾岩和方韬离开“亚细亚洲”,一路徜徉来到玄武湖门口,突然传来军用吉普“的、的”的鸣声,前面无数游客人头涌动,沸沸扬扬,莫非出什么事了?贾岩惊疑地跑了过去,从人缝中瞅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徒向车窗里伸过手去转动吉普的驾驶盘,贾岩正欲大喝一声,那只沾着泥污的手又抽了出来,接着,这人咿咿呀呀唱起莫名其妙的歌,伴以手舞足蹈。稍息,他一拍臀部,唾沫四溅地演说开来:“诸位,京畿大学的邹曙已经放出来啦!是兄弟我从老虎桥监狱把他接出的……记住,是兄弟我的功劳……”

“邹曙?邹曙是谁?”方韬凑着贾岩问道。

“嗨,‘五·二0’带头肇事的匪谍学生,不,他是不会放出来的。”贾岩说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那人。

“报告诸位,蒋委员长宽大为怀,恩准邹曙跟他委员长竞选中华民国大总统,邹曙已……已经私下允诺,他一旦当选,就发……布我为无所任大使,让我去访问西班牙,拜谒杜鲁门……”

“啊,哈哈哈……”观众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将香蕉皮往那人身上砸,他伸手接住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噎得脖子直伸。

“疯子,香蕉味道不错吧?”-个青年戏弄地问遭。

“嗯、嗯,比杜鲁门的西餐好吃,好……”疯子抹了下嘴巴,“诸位,最好吃的还是永利亚厂的面粉……”围观者中有人笑弯了腰,笑岔了气,有人说:“疯子,永利亚厂是造化肥的!”

“厂里的工……人,揭不开锅,罢……工,厂长打发我,请,请来了太乙真人,这老者拂尘一摆,化肥变成了面粉,嗯,我尝过,顶刮刮,味道比香蕉好……”

瞧神态,此人是个疯子无疑,但永利亚厂罢工倒也确实,方韬颇觉奇异,疑惑难解。这时,有一名警察手执警棍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贾岩恼怒地冲警察问道。

“长官,这人原先是国立音乐院的高材生,钢琴弹得连洋大人都竖大拇指,可后来,因为参加京畿园的五四纪念周活动,被中区地方法院传讯,吓疯了。”

“果真?”贾岩声色俱厉地闯道。

“精神病院查过,有医生诊断证明书。”

“那为何不送疯人院?”方韬问。

“疯人院早已人满为患……”警察讷讷说道。

“哼,走吧,晦气。”贾岩让警察将疯子拖开,他跟方韬上了吉普,一踩油门,车子像逃避瘟疫似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