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5502100000022

第22章

黄达吾挺直矮胖的身躯“噔噔噔”地爬完三十一级台阶,走向厅长办公室。他不知上官烨召见他做什么?最近,他曾就强化共党情报的搜集,给厅本部递过一份“设想”,因袭的是军统的一套作法,上官烨翻看了开头,便让机要秘书销毁了。黄达吾自然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今天将军是为这传唤他的哩!

“报告!”话刚出口,他瞥见贾岩端坐在一张沙发上,不由得倒抽了一日凉气。

“唔,”上官烨的鼻音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依然低着头伏案批阅公文。在他背后的墙上,一幅巨大的油画上戴着钢盔的巴顿将军,瞪着严峻的目光瞅着黄达吾。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悚然。侧目看贾岩对他也装着视而不见的样子,这使得他很为恼火。但是,谁也不说话,屋里的空气像被抽空了似的。黄达吾心中郁闷,他下意识地解风纪扣,可是,手尚未拿开就又扣好,坚挺的腰杆纹丝不动,他预感到今天事情有点不妙。

“达吾,”上官烨把脸转向他,“近来,你跟贾处长配合得好吧?”

“还算协调……”黄达吾斟酌地回答。

“唔,贾处长,是这样吗?”上官烨问道。

“不协调,岂但如此,而且--”见将军作了个制止的手势,贾岩把话打住。

“黄处长,”上官烨改变了称呼,公事公办的样子,“今天我叫你来,就是要解决这个不协调。”

“厅座,这话从何说起?”黄达吾故作镇静。

“你干的事你清楚。”贾岩冲着他说。

“我怎么啦?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今天,当着厅座的面,有话,你得说个明白。”

“行!”贾岩恼怒了,“我问你,在方韬住处安装窃听器是什么用意?”

“有这种事?谁干的?”黄达吾故作惊讶。

“黄处长--”上官烨的声音干涩、冰凉,说着从抽屉里取出小型窃听器往玻璃台板上轻轻一撂,“在我面前你应当说实话。”

“啊,不!”黄达吾急忙掏出烟卷,手抖瑟着正待点燃,瞅见上官烨眼里射过来的一道阴冷的光束,他知道将军是不允许人在他办公室吸烟的,遂将烟放回口袋,说道,“这事是我干的!原因很简单,我是侦察姚逸民的。”

“既这样,姚逸民外放之后为何不及时撤掉?”上官烨眯缝着眼瞅着黄达吾。

“一时没有顾上-…”黄达吾支吾其辞。

“可是,姚逸民离开后一周,方韬才住了进去,这段时间对你来说是足够的。”贾岩一无顾忌地说。

“老实说,我想对方韬也来一次‘无饵垂钓’,这窃听装置的暴露也正说明了方韬的精细,他心怀鬼胎,否则,怎么想到房间会有这种装置?”黄达吾竭力辩解。

“我找了方韬,问明了事情的原委,因为老鼠在天花板上追逐斗咬,害得他睡不好,无奈才揭开天花板的,纯是偶然发现。”贾岩眉头一扬,目光似刃般地投向黄达吾。

“但我从丁宗威那里知道,方韬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他会英语,喜欢音乐,这不是一个军人的正常举动。”

“会英语并不错,”上官烨接过副官送上的可乐喝了一口,掏出手绢拭了拭,嗔道,“如依你的看法,我也值得怀疑了?

我也会英语。”

“不不,厅座到过美国,我……我指的是下属人员……”

黄达吾申辩道。

“我接二厅正需要这种有学识、有广泛兴趣,谈吐不俗的人。中国的情报系统,重用的都是一些土包子。我上官烨在任一天,就要为结束这种可悲的局面,为实现情报人员素质的改造更新而竭尽全力。”

“是的,厅座深谋远虑。”黄达吾讷讷说道。

“黄处长,”贾岩接上话,“我若有错,你尽可向厅座直接报告,毋需用这种小人之举。”

“我已说过,是对方韬。”黄达吾颇不耐烦地辩白。

“可是,录下的内容却有贾处长的谈话。”上官烨双手操在军服裤袋里,走到黄达吾面前,“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说的都是很一般的事。涉及到你的,也只是议论到你对姚逸民的倚重,这也是事实么!岂但你,我不是也看重姚逸民吗?当然,”上官烨把脸转向贾岩,“在部属面前议论自己的同级是不妥的,这点,贾处长应引以为戒。”

“可见我放窃听器也不全错。”黄达吾像是捞到了什么,顿时从萎靡中挣扎出来。

“错了!”上官烨的声音充满了威严,“我们的窃听器是用来对付共党和外国谍报人员的。”

他的话里,只说“共党”、“共军”,在昔日旅美的年代,他从未听过民主党和共和党相互以“匪”攻讦,他很赏识这种政治斗争的绅士风度,也一直效法。

“厅座,”贾岩有恃无恐,“他黄达吾玩的是一箭双雕,他明明知道方韬是由廖处座和我保荐进三处的,他也知道我对方韬的赏识,可他总怀疑方韬涉嫌共匪,制造假证,构陷于我……”

“好呐!”上官烨作了个制止的手势。他对方韬,委实还谈不上了解。但不能不相信廖省三和贾岩,如果连这样追随自己多年的部属都不相信,还当什么厅长,又怎样掌管整个军事情报系统?想到这里,他的自尊心仿佛被黄达吾猛戳了一刀,他直愣愣地盯着黄达吾,“达吾,你应当明白,这种以邻为壑,不经我的批准而擅自在同僚中暗设窃听设备的作法,是纪律所不容的。”

黄达吾听到这里,脖颈像突然断裂似地,篮球状的大脑袋倏地垂了下来。他用眼角勾了一下贾岩,见其坐在一壁踌躇满志的样儿,恨不得扑上去一拳将其击倒。但是,在这儿,在将军的办公室,他绝对没有这种勇气。现在他只有等待命运的安排了。

“这种事竟然发生在二厅,照理应当军法处治!”上官烨背着手在办公室里兜了半圈,忽又在黄达吾面前站住,黄达吾像弹簧一样“突”地直立起来,毕恭毕敬地伫立不动。

“只是,考虑到你在息烽对党国的贡献,考虑到你之用意也是出于对党国的忠诚,故军法处治免了。”

“谢厅座!”黄达吾敬了一个规范的军礼。

“经厅本部研究决定,将你调往八处,仍为副处长。”上官烨望着黄达吾说道,而贾岩此刻却感到颇为不满,他原以为黄达吾一定会受到处分,殊不料只是挪了挪位。

“八处工作要加强,姚逸民外放之后,工作开展不力,我是不满意的。”上官烨说着示意黄达吾坐下,并从抽屉取出一包“克雷斯”极品香烟抛给黄达吾,“抽吧!”

“厅座,这……”黄达吾受宠若惊又有点不解。

“今天对你破例!”上官烨嘴角咧出一丝笑意,又倏地收住,“八处需要你,我希望你能作出成绩。当然,沈副厅长也有这个意思。”

黄达吾张着嘴聆听着,竟忘了吸烟,烟蒂一直在燃烧着,青烟袅袅,如丝如缕,恰似他那纷纭杂沓的思绪。

“呶,别忘了抽烟。”上官烨提醒道。

“噢,噢……”黄达吾饥渴般地一连吸了几口烟,弹掉烟灰。

“你要尽快革新八处,克服对派遣人员遥控的积习,如有必要,可以亲自跑一趟北方。”

“厅座的栽培达吾没齿不忘。”黄达吾点头哈腰,“我一定克尽职守,打开新的局面。”

上官烨明知贾岩困惑,但他觉得毋需解释,便退入隔壁的军情分析室。贾岩、黄达吾迅速跟了过去。上官烨亲自拉开墨绿色丝绒的布帘,于是,一幅占满整面墙壁的二十万分之一的大型军事地图呈现在他们眼前。上官烨握着一根细长的白银指挥棒,语调忧虑地说:“自去年七月共军开始全国规模的战略反攻以来,战场形势予我极为不利。”他边在地图上划动着银棒边说,“仅就华东而言,去秋之后。陈毅、粟裕部越过陇海路南下,占领了豫、皖、苏掺壤地带我二十余座县城;今春,许世友、谭震林部又陷我山东大部,占领了济南、青岛之间的胶济线和济离、徐州之间的津浦线。”他的银棒划了一个很大的弧形线圈,“这样,就与运河以西的冀、鲁、豫共军占领区连成一片。徐州、开封,郑州等我军战略要地变为一座座孤城。”他重浊地叹了一口气,提高了嗓门,“而徐州乃首都的门户,徐州一旦失守,首都将岌岌可危。

故在此严重时刻,总裁严令强化军事情报,以有力地配合正面战场我军的攻守,予共军以重创。军情,顾名思义,是军事范畴的事,但所谓军事,乃是政治的延伸和补充,是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譬如就军情而言,归根结底是为了使青天白日的旗帜永远飘扬在我们这块国土上。党国至上,这是不能丝毫含糊的。为此,我--”上官烨转过身面对着部属,“希望你们捐弃前嫌,精诚团结,全力以赴,一致对敌。”

“誓为党国效忠!”黄达吾硬邦邦地大声说道,旋拉起贾岩的手使劲握着,“一场小插曲,望兄多多包涵。”

“算了,算了。”贾岩见黄达吾如此,遂显出旷达的样子,“正如厅座诲示,你也是为了党国之利益,我岂能计较毫末?”

两人几乎同时向上官烨敬了军礼,相伴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