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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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姚逸民外放,黄达吾调离,这相继发生的事,客观上为方韬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这两人目前是否已经合流尚不清楚。但一个大抵已潜往解放区,一个却去主管八处,具体负责敌特的派遣,这就构成了现实的威胁。想到这里,方韬心中最初涌起的一点鼓舞,刹那间全消失了,一种搬不动,移不走的沉重感压迫着他。

三处的这一人事变动,昨天他向夏雨报告过,夏雨对他说,国民党为挽救战场的颓势,正加紧向解放区派遣特务,有的已被破获,有的却隐而未露。“危险正在这里,”夏雨加重了语气,“现在,你的任务是设法了解敌特动向的线索,提供敌特潜伏的准确地点,这无疑是艰巨的,但这也是你所渴望的吧?”

方韬心中感到一股热流的冲击,他没作什么保证,不,他没这个习惯,只是点了点头。

可是,这样繁难的任务,究竟从何入手呢?一连几天他寻不着答案,陷入茫然、焦灼和莫名的苦恼之中。

七月底的一天,窗外飘着抽丝般的细雨,夏天少有的景象。含有苔藓味的湿漉漉的风,送来一股股清爽的空气。可是,办公室里的方韬却感到发闷,他有点讨厌自己的这种心境,但一时又难以摆脱。不大会儿,门口出现收发室收发员的身影,他迎了上去,接过一摞报纸,随手翻开一份《秦淮晚报》,这类报纸专门刊载五花八门、离奇古怪的市井琐闻,为众多读者青睐。方韬溜了一眼标题,忽然,他的目光注意到一则“寻人启事”

看完最后一个字,方韬的大脑爆裂一般,潘漪啊潘漪,你怎么如此轻率行动?不是吗,“迁”为“谦”,“徽阳”即“皖南”,而“绮”自然是“漪”了,方韬心中激起从未有过的恼怒,她,她这是什么意思?是真的患有精神抑郁症,还是别有所图?假如患病,能写出这般隐晦却思路明晰的“寻人启事”?前天见夏雨,夏雨说过她心情抑郁,但并未透露潘漪急于见他的意向,这么说,她这是擅自行动,而这行动难说不包含某种危险,会不会是她跟我已有歧见,或已为敌特所拘,设下圈套引我上钩……方韬不安地想着。恍惚间,他感到脸上燥热,心中有愧,他想到潘漪的父亲,潘耀如先生救过自己,而潘漪确实刻骨镂心地爱着他,她能迈出这一步,加害予我?啊。不,绝不可能。看来,她真的病了,一缕绻慵的柔情从方韬心中荡起,应当去探视呀!他在行动前的瞬间,想起了夏雨,这事顶好问问夏雨,看他是什么想法?但前天夏雨告诉他自己要离开南京数日,这如何是好……

方韬又把“寻人启事,”逐字推敲了一遍,字里行间隐藏着急于一见的眷念,或许有什么重要情况要说吧?他考虑再三,对可能遇上的种种不测作了周详的设想,决定去国医馆。

这几天,贾岩随上官烨去徐、蚌一带前线“视察”了,处里有点松弛,午后二对,他便离开了办公室,踏上冬青甬道时,遇到丁宗威在一旁观赏樱花,不等招呼,丁宗威迎了上来:“老方,大光明放映《夜夜狂欢》,我这儿有票,三点整的。”自从黄达吾调职后,他在上下活动想当贾岩的副手,想方设法笼络人心。

“啊,看过了,谢谢。”方韬怕缠住,“怎么样,跟我去‘珍馔斋’吃涮羊肉吧?”

“可我没这口福,闻到膻味就作呕,也真是……”

“那只好小弟独自品尝了,哈,哈哈哈……”方韬为自己的小小花招奏效而十分快活。

“北平人总离不了烤鸭、烙饼、涮羊肉,去吧,去吧!”

丁宗威说道。

方韬兜了个圈回到住处换了套西服,架上墨镜,从珠江路乘车径往夫子庙。下车后他留心四周,目光最后移向不远处的国医馆,只见停车棚一侧,潘漪穿着浅灰色旗袍正站在那儿,她肘上挂着一只小包,不时地注视着过往行人。方韬急步走过去。

突然,响起“曜曜”的警笛声,紧接着一群警察堵住了大街两头的通道,方韬与潘漪都被网在里面了。方韬知道遇上麻烦了,本来就不应当在这种闹市区见面的,他后悔不及。

这时,警察已开始逐个搜查证件,眼看就要接近潘漪,她的目光不安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啊,两人目光相撞了,潘漪拚命地往方韬这边挤,眼里隐着惊恐、期待和求助的神情,嘴微启着,有言难发。方韬判断,此刻,潘漪并不构成对自己的威胁,但他不敢贸然迎上去,就在他们相隔仅有几个人时,一名警察逼近潘漪喝问道:“什么职业?”

“教员。”潘漪说着掏出身份证。

“不上课,来这里干什么?”警察又问。

“看病。”潘漪说着又递上病历。

“看病?”警察睨了一眼病历,手一扬,“哼,我看,小姐是在等人吧?”

“这从哪儿说起?我刚从国医馆出来……”潘漪瞥了瞥方韬,方韬却将目光移向别处,潘漪眼眶一红,掏出了手绢。

“哼,装得倒像!”警察不由分说扯拉着潘漪。

“说不是就不是,你们不要欺负一个弱女予……”潘漪赖着不走。

事态万分危急,人越聚越多,其他警察正在盘问别的行人,方韬悚然,不仅为潘漪,也为自己。

正当其时,一个美国青年从国医馆走出来,警察连忙从人群中辟开一条路,让他走近一辆奶黄色的“顺风”轿车。方韬看着,不由得眼睛一亮,这不是美国驻华新闻处的杰默吗?他们在一起共过事,两人搞得很熟。不过,那时,他不叫方韬,也不叫诸葛文谦而叫谭弘。眼下真是再巧不过了,他频频挥着手,用英语大声喊道:“杰默--”

“哦!谭,我亲爱的朋友……”杰默寻声认出方韬,惊喜地叫着,走过来跟方韬热烈拥抱,拉他上车。方韬用英语对杰默说了几句,先钻进轿车。这边,杰默旁若无人地走近潘漪,他朝警察斜乜了一眼,指指潘漪,又拍拍自己的心口,伸出一只拇指,用英语说:“密司,我的朋友。”

周围窃窃私语,警察一时坠入雾山云海。

“他说什么?”警察问潘漪。

“他说,”潘漪忍俊不禁地翻译道,“我是他的朋友,要我上车。”

“这不行!”警察粗鲁地瞪着眼。

“不行?”杰默像是猜出了意思,轻蔑地笑笑,用英语说:

“大街上任意搜查行人,践踏民主、自由!密司,我带走,你让警厅去找司徒雷登!”说着一手推开警察,一手拉着潘漪上了车,警察懵了,眼睁睁地看着“顺风”急驰而去。

“怎么回事?谭!”杰默操着驾驶盘不解地问。

“噢,金城大楼失窃,警厅四处设卡盘查,真叫人哭笑不得。”方韬托辞释疑。

“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这叫捕风捉影,是吗?”杰默说完嘲讽般地大笑起来,以至轿车出现了轻微的颠簸。

车过三山街、评事街,向右一拐,水西门近在眼前。

“朝天官正举办中国历代瓷器珍品展览,一道去看看。”

杰默提议道。

“啊,谢谢,前天我们已去过,”方韬应道,“我们想去莫愁湖泛舟。”

“Yes。朋友,为你们祝福!”杰默像是作了一桩义举而特别兴奋,方韬和潘漪也因脱离险境而由衷地感激,他们紧紧握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