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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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潘漪的变故,使方韬的心几乎破裂,这对他来说,比死还要难受。但潘漪的忏悔,却又使他难以置疑。她的长处和弱点,他都清楚,也许吸收她入党,诚如她所说是自己的一个错误,假如不是,起码是早了一些,她的确还缺乏锻炼,不成熟啊!他感到自己对这种情况的出现,有不可推诿的责任。此刻,他对潘漪说不上怜悯,更不想宽恕,但在他的意念中确有某种期待,他盼着潘漪真能如她所说的那样,用自己的行动来赎回过错。尤其使他振奋的是,从潘漪那儿得知姚逸民这条毒蛇已假敌之手斩锄了,这就排除了威胁着他的最危险的因素。为开展军情斗争,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次日下午,湛蓝、湛蓝的天空了无云影,一群灰色的信鸽时而疾速,时而悠闲地翱翔,方韬见了,心中掠过一丝欢畅。他从图书室查阅资料出来,正走着,忽然,远远地看到技术研究室的门口,有个熟悉的影子一晃,很快又进了屋,这……有点像姚逸民嘛!他的心不禁怦然一跳,难道遇见鬼了?潘漪昨晚不是说上官烨已将这个叛徒处决了吗?这是怎么回事?是姚逸民依然活着?还是自己一时的幻觉?

不一刻,只见一个勤务兵,从技术研究室那边走来。方韬迎上去,从勤务兵口中得到证实,刚才那个人,正是姚逸民!方韬的大脑“嗡”地炸开一般。啊,敌人狡狯地设置了一个圈套,而潘漪参与了这一罪恶的行动。他上当了。他感到敌人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网口收紧,厄运正步步朝他逼来,此刻,他恨透了潘漪这个变节的女人,这个叛徒。必须尽快找到她,将她一拳击毙。方韬这样想着,竟然真地向厅本部走去,没走多远,忽又收住了脚步。何其鲁莽啊!他责备自己。现在,面临的选择,不是束手就擒,而是要采取对策,巧于周旋。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姚逸民果然活着,事情是在处决前的最后一刻起变化的。

昨晚,当姚逸民被诱出舞厅,离开大门不多远,即被隐伏在一排雪松后面的四名武装官兵擒获。

“你,你们要干什么?”姚逸民拚命挣扎着。

“阎王老儿请你去赴宴!”一名惯于此道的上尉嘲弄地说道。

姚逸民猝然间软瘫下来,被拖着往前走,两分钟后,他竟又挺身站了起来,嚷着:“不!这是谁的决定?”

“厅座!”上尉冰冷地回答,拧紧了姚逸民的胳膊。

“我……我……”姚逸民疯狂地扭动着,赖着不走,瞪着一双胆怯、乞讨的眼睛对军官说:“上尉,我选择三民主义作为我的最后归宿,至今无憾,死不足惜。但是,得死个明白,冤枉啊!我……我请求最后见将军一面……”

上尉想了一想,率众将姚逸民押回国防部,而后,径往厅本部,报告了正在值班的一处处长廖省三,廖省三感到事有蹊跷,可是上官烨这刻儿却在蒋介石的官邸参加一个绝密会议,他不便联系,作主将姚逸民暂时监押在靠近技术研究室的一间空房里。直到今天上班,上官烨昕了廖省三的报告,立即传讯了姚逸民。

“厅座,我肯定方韬就是诸葛文谦,没错”姚逸民经过一夜的心理调节,显然已从慌乱中摆脱出来,他又变得口齿伶俐了。

“根据何在?”上官烨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问道。

“在我瞥见方韬的一刹那,显然潘漪也看见了她的情人。

当时,我们的舞步尚未停下,我忽然感到潘漪浑身猛烈地颤动了一下,她像是怕见方韬,又像是为了掩饰自己,急忙反常地用力带了我一下,而她变成背对方韬,此外,同一时刻,我看到方韬的目光急切地眨巴着……”

“就这些?”上官烨不动声色。

“再联系到方韬过去的某些蛛丝马迹,这,似乎不必怀疑了。”

“好,你下去,我自有处置。”上官烨挥了挥手。

这场谈话之后,姚逸民被解除了监押,但只允许他在技术研究室附近自由行动。

接着,上官烨找了潘漪,他绝口不提姚逸民还活着,自信凭藉他赐予潘漪的父辈的温情,潘漪不会不对他说出实话。

“漪漪,”上官烨温和地笑着,这般称呼在二厅也是唯一的例外,以显示其宠爰,“我看你的英文写得好流畅啊!”他又亲自将一杯矿泉水端给潘漪,凑近她,“我想,如暴你的中文毛笔字也能写好,写得像三处的方韬那样,嗨嗨,你就可以作我的秘书了。”

潘漪听说“方韬”二字,愣了愣,但她感到上官烨正在注视自己,便快装作回神的样子:“哦,对了,您让我翻译的《巴顿将军治军条例》已经译好,我这就拿来,英文好写难译呐!”

上官烨虽然对潘漪的神情变化暗生疑窦,可是,既然自己提到“英文”,那么,潘漪一愣而想到英文译稿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我是说想让你跟我当秘书,只是要擅长中文誊写。”上官烨慢慢地呷了一口矿泉水,睇着潘漪,“我介绍你去跟方韬学,如何?”

“呶,”潘漪撒娇似地撅着嘴,“家父在世时常对我说,女子不让须眉,要学,我自会临帖,千嘛要去求别人……”

“我是说,你的字如果将女子的阴柔掺进男子的阳刚之气岂不更佳,咹?”上官烨仍是循循善诱的口气。

“男子,男子,”潘漪细眉紧蹙,她心中肯定上官烨正在怀疑方韬和她的关系,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她为自己,为方韬捏着一把汗,她必须在上官烨面前竭力排除她跟方韬的关系,依着一惯的称呼,她叫道,“上官伯伯,您不提倒也罢了,一提反倒令我恶心。在二厅,我受够了男子的气,就说姚逸民吧!自打见面之后,说什么‘惺惺惜惺惺’,一直死乞白赖地缠着我,让我跟他结合,直刭昨晚,”潘漪气得说不下去了,怔了怔,“明明死到临头了,仍然缠着我跳舞,还把我的腰搂得紧紧的。这死鬼!”

“是啊,这家伙一直心存不良,告诉你,他甚至斗胆向我提出,让我撮合你们呢!”上官烨就像在跟女儿谈话。

“伯伯--”潘漪眼圈一红,泪,扑簌簌滴了下来。

“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我是把你看成自己的孩子呀!”上官烨故作伤感的样子。其实,若不是黄达吾来电,姚逸民的命运突然有了变故,上官烨确曾想试上一试,在姚逸民和潘漪之间牵线搭桥,并且,他曾对姚逸民作过含混的许诺,不然,姚逸民怎敢那般放肆地纠缠潘漪?但,上官烨准备这样做的真正用意,连姚逸民也闷在鼓里,他是想借此从感情上给方韬和潘漪以猛然一击,从人伦的角度来考察、鉴定他的这两个部属。孰料刚提到这事,潘漪却恁般伤心,使上官烨也感到自己是不是过于歹毒了?“这是政治斗争啊!”他的心提醒自己,“政治斗争即意味着不断地制造阴谋和陷阱!”

想到这里,上官烨像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精神为之一振,伸手帮潘漪将稍稍歪斜的肩章理正,好言劝慰道:“好啦,好啦,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对他这样一个共千,我焉能让他打你……不,让他打我孩子的主意?我只有打发他去天国,哦,哈哈哈……”

尽管上官烨说得甜言蜜语,使潘漪多少受到感动,但将军末了抛出的笑声,却使得潘漪心中发悚。这时,副官聂晶正欲进来,潘漪也趁机告辞。上官烨却陷入难以排解的困惑之中,他决定暂时将姚逸民“封闭”在技术研究室这个小区域里,不让他上二厅大楼。同时,布置尚未正式卸任的贾岩,加强对方韬的侦察。但贾岩在感情上不易接受,他觉得这纯粹出于姚逸民的构陷,而厅座却不免轻信多疑,可他口头上仍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再说方韬从图书馆回到办公室,思绪紊乱,一时难以寻着对策。他想定一定神,随手从抽屉里取出冯玉奇的言情小说《垂杨影外》翻起来,这书还是丁宗威半个月前借给他的,他一直搁着。这会儿,他刚打开第一页,才看了儿行,书的主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才看?”丁宗威掀了下封面,随口问道。

“不得闲。”方韬笑着答道。

“别看了,别看了,”丁宗威将书合上,掏出一张纸,挺神秘的样儿,“你瞧这个……”

方韬一看,见纸片上写着一首五律:

公卿皆贵戚,有意归田野,每因愁未尽,黩武非长策,国事妥蜩螗。

无心意帝乡。

翻觉意难忘。

拔山笑霸王。

“谁写的?”诗,愤时疾俗,充满了对蒋家王朝的绝望和针砭,方韬心中极为赞赏,但不便流露,他谨慎地探问道。

“这笔迹你看不出来?姚逸民的。”丁宗威深陷的眼窝里闪出讥讽的光芒。

“他不是……”方韬嘴里差点滑出“还活着”三个字,但他不摸丁宗威的用意,就又很快煞住了。

“该死啊!”丁宗威幸灾乐祸地笑着,“这是他从山东逃回的第二天写给我的,我当时也没注意,朝《情报学大纲》里一夹,今天早上我整理书籍,偶然间却发现了,瞧,都写了些什么……”他“啧啧”两声,“心理多灰暗,多反动,跟共匪一鼻孔出气嘛!”

“是啊,”方韬心中感到无比兴奋,他正愁“对策”,“对策”不谋而至。他想上官烨一旦得到这诗,就有好戏看了,但他一个劲地压抑自己的情绪,顺着丁宗威的话题发挥,“他写出这种诗,出卖黄处座也就不奇怪了。宗威兄,不是我在你面前讨好,几天前听说要发布他为三处处长,而你却是他的副手,我就感到有点不那个,他够格吗?”

“他妈的,瞧他这几天那神气样儿,我的气就不打一处出,”“丁宗威的火被撩起来,“他死啦,总算抹掉了我头上的一块阴影。”他如愿以偿地吐了一口气,冲着方韬说,“老弟,咱们抱成团儿干,我不会亏待你的。”看架式,他俨然已成了三处处长。

方韬嘴里“晤,晤”地应着,心里却在盘算:告不告诉丁宗威,姚逸民还活着呢?告诉他,必将激起他对姚逸民的忌恨,将这首诗呈送上官烨,事情将很快奏效。但,这样一来,上官烨无疑将追问是谁透露出姚逸民未死的消息,能不查到他的头上?不妥,得守口如瓶!他好不犯难,反复思量,噢,有了,贾岩正在隔壁,得让他看到这首诗,只要落入他的眼里,上官烨自会获悉。方韬想,丁宗威对这首五绝的含义也不尽了然,故意问道:“只是,诗中‘蜩螗’不知作何解释?宗威兄可否一解?”

丁宗威尴尬地笑着,叉挠了挠头,显得无奈的样子。

靠那么,处座看了没有?”方韬问道。

“没有。”

“何不请处座看看,我见他屋里满架的唐诗宋词,没准他能说个透。”

“对,对”丁宗威捏着纸片,匆匆离去。

不用说,上官烨重又审问了姚逸民。但却是过了几天之后,他原想再观察一下方韬和潘漪的动向,但却并无收获,贾岩甚至还一再替方韬美言,弄得上官烨哭笑不得。他反复推敲了那首诗,断定姚逸民是个魏延式的人物,决定不再延搁,现在,姚逸民已坐在他的对面。

“这几天,又反省出什么来?”上官烨声音不高,却包含着无形的威胁。

“厅座,”姚逸民强打起精神,“我确实是冤枉呀!”

“冤枉?”上官烨让副官把诗递到姚逸民手上,“这是什么?”

“厅座,我……”姚逸民额头上冒出豆粒般的汗珠,“这,我……我是抄来的。”

“抄谁的?中共的,民盟的?哼--”上官烨一声拖长的冷笑,“明明是你写的,竟说成是抄的,可恶!”

“是,是抄的,姚姚逸民抖抖霍霍地声辩,“可我想不起是谁的了……”

“就算是抄的吧!你这是什么意思?”上官烨步步紧逼。

“我逃回之初,怕您追究,心情恶……劣,从一份小报上抄,抄的。”

“小报呢?”上官烨眉梢一挑,声色俱厉。

“随手丢了,我……”

“是共党的报吧!咹!”上官烨的目光像锥子似地盯着姚逸民,“你这是对军政各界,从上到下直至总裁的全面诋毁。”

“我真浑,真……浑……”姚逸民的头差点缩到肚子里去了。

“我早就料到,凡是能叛变共产党的人,也会随时叛变党国的!”上官烨把坐椅向后猛然一推,站直说,“姚逸民,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厅座!”姚逸民声嘶力竭地喊道,“方韬是共匪呀,您不信,可以派他去匪区,考察他……”

“拉下去!”上官烨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端起一杯矿泉水欢庆似地一饮而尽。

“厅--座……”姚逸民的哭腔渐远渐稳,最终锖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