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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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月色凄迷,蝉声断续,晚风抖动着青翠、茂密的竹时,发出悉悉率率的细碎的声音。

他们站在竹园一隅,冻僵似地,谁也不说话。忽然,潘漪抬了下眼睑,目光里,方韬的而容竟是那般坦然而生动,跟从前一模一样。潘漪的头垂了下来,她惊讶,恍惚,这个人怎么若无其事呢?

“不是冤家不聚头哇,我认了……”潘漪终于耐不住,她吃吃地低声笑着,这笑声像是从洪荒时代的岩石层中喷突而出的一泓浑浊的溪流,“你不让我找你,我都依你。可是,没想到偏偏会在这儿遇上你!”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充满颤抖,“啊,生活真会捉弄人!”

“你要说的就这些?”方韬激愤地问道,“那你还是去跳舞吧,我得走!”

“走?”潘漪的语调艰涩而暗哑,“走到哪儿?你瞒着我,不就是为了打进二厅吗?”

“可耻!”方韬的胸部急剧地起伏着,从紧咬的牙缝中迸出这两个字,他的嘴唇哆嗦着,倏然举起手掌向潘漪的脸抽下去,却猛地在半空停住了,旋即无力地放了下来。

潘漪的双眼一眨不眨,泪水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清冷的月光下,那神态楚楚怜人。半晌,她扬了一下热泪沾湿的睫毛,嗫嚅着说:“……你打吧!打吧……可是,你并不了解-切。”

“我问你,”方韬的声音低沉而蕴含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你,你怎么跟姚逸民搞到一块去了?”

“我只能对你说,至今,我什么也没做,仍然是过去的潘漪……”潘漪的话仿佛说很不得劲儿。间忽,她嘴角闪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至于姚逸民,我,我恨死他了,此刻怕已离开这个世界了吧?”

“什么?你说什么?”方韬惊呆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潘漪。

“不错,我是半个月前才见到姚逸民的,”潘漪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承认自己在历史的转折关头是个失败者,两我比他又好到哪儿?我不也是个失败者吗?不过……”

“你!”方韬逼上前去一把将潘漪当胸拽住,只要一搡,这女人就会栽倒在地。可是,他还是松开了手,眼神布满了期待,他想知道已经发生的一切,“你说吧。”

“哼”潘漪调侃地一笑,“审讯时,他认出了我,这之后,他惺惺惜惺惺缠着我,让我交出你来,”她神经质似地耸耸肩,“可是,我的丈夫,那个叫诸葛文谦的早已失踪,死了……”说着,潘漪眼眶里的泪憋不住又流了出来。她埋下头,用手绢捂着嘴,低声地啜泣,断断续续地呜咽着说,“我……能……回答他的……只是…这句话……”

“你不是在跟姚逸民合伙演戏吧?”方韬嘲弄地说。

“演戏?你真是这样看的?”潘漪痛苦地说,“但是,你再也不能找姚逸民核实了,可惜。”

这话使方韬愈加感到玄乎,仓促间他难以作出判断,惟有等待潘漪继续说下去。

“三处副处长黄某在被擒前夕曾有密电报上官烨,告发姚逸民被‘华野’收买,供出黄和另一个潜特,而后又接受‘华野’派遣重返二厅。”

“你怎么知道的?”方韬心中既惊且诧,急问。

“当时,上官烨正坐在办公室饮矿泉水,接读密电,脸色煞白,连瓶带杯一齐摔到地上,咬牙切齿地喊道‘杀’,”说着,潘漪作了个深呼吸,“可是,姚逸民行动诡秘,连睡觉手枪都握在手里,一副准备鱼死网破的架式。这样,上官烨故意放风,说是要任命他为三处处长,今晚又组织了这场舞会,全用来麻痹他。现在,我想,肯定已经把他解决了。”

“晤!”方韬轻轻地应了声,心中激浪翻腾,啊,夏雨,谢谢您,谢谢组织,是的,姚逸民潜逃回来,他及时地向夏雨作了报告,那么,想必是夏雨设法让“华野”获悉了这一情报,假黄达吾之手电告上官烨,事情仿佛只能是这样。

“除掉姚逸民,你该快活了吧?”潘漪以一副揶揄的腔调说,“而我,也像是摆脱了一条毒蛇。”

秋夜的天空,疏星点点,眨着惊恐的眼睛,礼堂里的舞曲隐隐传来,舞兴正酣,方韬斟酌着潘漪所说的话,不时向她审视地一瞥。

“你不必用这种眼光看我。”潘漪手挠着一片竹叶,脸像冰块似的,“我耐不住寂寞,不习惯那些清规戒律,软弱……这一切大致是促使我跟苏联驻华使馆的一名女雇员接触的原因。我想,既然是苏联大使馆,雇员哪有不经审查而聘用的华野,即中函人民解放军所属之华东野战军。

呢?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失去了起码的警惕,就这样,我……我现在似乎觉得自己离一个共产党员的要求相距很远,也许,你当初发展我,就是一个错误……”

“晤,不,我不承认是什么错误。”方韬像在维护什么。

“你听我说,”潘漪艰难地喘了口气,“我既加入过CP,就决不会背叛它,人生在世,除了爱情,信仰便是最宝贵的了。先父身前就是为他所信仰的三民主义献身的。但我一时还缺少这种勇气,也许以后会有。但是,现在我最需要的是你,你是我灵魂的支柱。文谦,你要理解我,我是一个女人,我要活下去,见到你,和你在一起。但你要相信,我没有出卖组织、出卖同志而换取自由。”潘漪深情地看了方韬一眼,“是上官烨最后认出了我……真是充满了戏剧性,足可以让作家写成一部小说呢,文谦……”

“上官烨……”方韬听夏雨说过上官烨跟潘耀如的关系,但这会儿他想知道得更多一些,他巧妙地掩饰自己。

“事情是这样的-”潘漪叙述了她被捕后的情况,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仗着父亲对国民党的贡献,承认了党员身份有什么了不起。当然,上官烨关于政党哲学的那些模棱两可、玄虚莫测的话,那些与先父交往而并非虚构的回忆,他的人情味……这些,也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我当时的意志……”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方韬眼里冒火。

“在你看来一定是叛变吧?”潘漪哀惋地咧了咧嘴,“可是,我以人格向你保证,我没有供出什么东西,我仅仅是想在这里暂时栖身,事实上进来了也难以出去。我想利用目前的这个身份找到你……”说到这里,她的体力仿佛已耗尽,不得不倚着一竿黄竹悠缓地嘘气。

“真得感谢你对爱情的忠贞!”方韬无情地刻薄地讥讽道,“可是,说来道去,你不就是为了自己?为了你那个‘爱情’吗?”但他又似乎觉得,可以跟她谈得深入一些。

“不错,是为了爱情,”潘漪像在剧烈的反抗,“但爱情仅仅是我的吗?爱有什么过错?这个世界不正是因为缺少爱而变得这样残酷吗?文谦,你不要把我看得太坏。是的,我有污点,有耻辱,但是,我想再-次对你说。我没有出卖组织、出卖同志!”

“哼,‘同志?”方韬一声冷笑,“亏你这个时候还说得出口。”

“你不能剥夺我这个权利!”潘漪争辩道,“反正我没有出卖别人,没有。我绝不至于像姚逸民那样下贱。我……”她像患病似地喘息着,“我想,凭我这身军装,也许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我曾经追慕的信仰,为你献身的事业做点什么,藉以赎罪。唉,我前世造的什么孽啊!”她突然用捏紧的拳头,使劲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撕心裂肺地抽噎着。“潘漪-”方韬动情地叫了一声却说不下去了。他想把潘漪揽过来,怯怯地伸过手去,可是,没等碰到潘漪,却又软软地收了回来。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潘漪的眼睛,她只是说;“谢谢你终于能叫我一声潘漪,”她掏出手绢,掩住口,盈眶的泪不住地滴了下来,“我,我成了一个变节的女人。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我……唉,光忏悔又有什么用,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你不要说了……”方韬突然感到心里一阵绞痛。重又向潘漪伸出手去。

“不,我已失去了爱的权利,我……”她说着逃避似地一转身跑开了。

像做了一个梦,一个看似离奇,却是实实在在的梦。

方韬望着潘漪变得朦胧的身影,半晌,这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消失在愈来愈暗的夜色之中。

励志社礼堂里依旧灯火通明,舞曲正炽,像是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