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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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夏的一个周末。

贾岩和黄达吾决定举办一次晚会。娱乐活动?是无聊?鼓劲?抑或是上峰的指令……方韬暗暗思忖着。这两个月来,他一直是等因奉此,抄写转发公文,对敏感的政治问题,不论是公开场合或私下交谈,他是寡言低调。在三处数十名工作人员中,他既不崭露头角,又非平庸愚拙,他给贾岩的印象是“兢兢业业,忠于职守”。而黄达吾的评价是“行”,再拖一个尾巴“不过……”

而周围同事于他却无所谓亲疏,只是觉得他随和好处。他在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中巧于周旋。这段时间,大体上弄清了二厅各处的位置,熟悉了三处的全体人员。不过,像今天的聚会在他还是首次参加。

晚饭时,他买了一碗稀饭、两只馒头、一碟小菜正在埋头吃着,稍顷,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他对面坐下。

“噢,宗威……”方韬客气地招呼道。

此人姓丁,名宗威,是继方韬之后不久进三处的,通过谁的关系,又从何而来?一概不详。他身架魁梧,蓄着飞机头,头发浓密细软。上唇留着一绺短髭,整个脸盘的轮廓粗犷、硬朗。方韬他和虽同属三处,平素除见面点头招呼,几乎没有其他接触。

“方韬,你可真省。喏,请尝尝。”丁宗威说着将一盘牛肉,一碟白斩鸡推到方韬面前。

“啊,我这就吃完了。”方韬颔首称谢,将最后一小块馒头填进嘴里。

“听口音,你像是北平人吗?”丁宗威说。

“是的”方韬掳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您府上是……”

“苏州。”

方韬一愣,苏州?是不是我要寻找的姚……逸民?

暑不,事情不会这么凑巧,他在心中笑话自己的想法幼稚,“在这之前您何处高就?”

“不瞒你说,当过几天前线记者。”

“噢,我说您怎么这般潇洒,见过大世面的,”方韬恭维了一番,“想必走遍全国罗!”

“是啊,华北、皖西、华中、苏北都走过,我可是游而不击呀,哈哈哈……”

皖西?方韬又一愣,不由得再度想到姚逸民,可他却说:“无冕之王,令人忻慕之至。”

“哦,你这样想……”丁宗威兴致勃发。

“所到之处,能目睹国军在战场上厮杀。推进,一步步实施戡乱建国,岂非幸事?”

“哎呀老弟,这你就不懂了,前线记者既辛苦又危险,小命是捏在共匪手里啊,再说,我一直患有痔疮,这才由国防部政工处分到这儿。”

国防部政工处?方韬头脑里刹那间又添了一根弦,他怕丁宗威怀疑他的追根究底,觉得有必要再麻痹丁宗威一下,说:“不用说,您是《扫荡报》的了?我最爱看的就是这份军报。”

“是么?”丁宗威目光贼亮,“可现在有些报纸,叫人读都读不懂。”说着,他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报纸,“你看《金陵时报》上的一副对联--”

方韬接过一看,内容是:“日日了日,日日不了,愁何日能了不了日?年年过年,年年难过,想那年无过难过年。”这显然是民不聊生、民怨沸腾的真实写照,而作为一家民营报纸竟敢在年关刊登,使他的内心受到难以描摹的冲动,但是,他不屑地将报纸随手一放,而说出这样的话:“绕口令,无聊文人的文字游戏,如此而已。”

“是啊,我也这么看。”丁宗威狡狯地应和着,见饭厅已空空如也,连忙站起身来,“晚会怕要开始了吧?咱们走。”

会场上,五彩皱纹纸旋卷成波浪形的曲线装饰着四壁,彩色灯泡发出炫目而奇异的光,留声机里正播放着美国影片《空谷芳草》的插曲,气氛热烈而欢畅。贾岩先到,这会儿正满面笑容地向身边的部属散发“骆驼牌”香烟。稍停,黄达吾也来了,贾岩迎上去,两人寒暄一番,退至一角商讨着什么,只见黄达吾不停地摇头,贾岩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叽咕了几句,黄达吾阔嘴一咧,无奈地再现哭一般的笑,而后坐上晚会主持人席位。

“晚会分两步进行,嗯,”黄达吾环顾了一下会场,“这第一步是自由漫谈,没有固定议题,要求涉猎时局,长短不拘,现在,开始。”

可是,似乎谁都无意于充当始作俑者,众人并着,只听见嗑瓜子、喝茶和用皮鞋跺椒盐核桃的声音。有的相互发出会心尴尬的笑,有的却取过桌上的烟一根接一根地过瘾,往会场喷云吐雾。黄达吾看看手表,艰难地转动着他那颗大脑袋,在人群中寻找贾岩,刹那间,两副目光相撞。

“我看,这自由漫谈,或许诸位不适应,那么,变换一下程序,进行笫二步:击鼓传花-一”怔了怔,黄达吾又说。

顿时,掌声、笑声、吆喝声响成一片。黄达吾手持一朵绢制的玫瑰,由他开始。丁宗威自告奋勇充当鼓手,鼓点一停,绢花传到谁手里,就由谁从黄达吾面前的圆形漆盘中,捡出一张纸卷,回答上面的提问。

“哆咚咚咚……咚!”绢花转了半个圈,忽然落到贾岩手里,他笑着展开,倏又绷紧了面孔念道:“我整编五十七师,何时何地受溃于共匪?试谈其原委。”

“去年九月八日,在鲁西南荷泽沙土集……”贾岩的声音,像在一种巨大的重压下被挤出似的,然后一挥手,“胜败乃兵家常事,咹!击鼓!”

鼓声又急促地响起,猛然间“咚”地一下绢花到了方韬手中,他上前捡了个条儿念道:“共匪效春秋章法逐鹿中原,试析其战略部署。”

“这……”方韬使劲地抓挠着头发,求救似地望着黄达吾,“处座,我平时只管文件的转发誊写,对于目前战场军事态势并不关注。”

“那么,你可找一人替代回答,但得奉献两厅荔枝罐头以作酬劳。”黄达吾说。

“好,我愿出三厅罐头酬谢,现在请黄处座代劳。”方韬巧妙地转移了目标。

“哗--”掌声错落迭起,黄达吾确没料到这一手,他习惯地瞅了一眼左胸前的勋章绶带,像是要检测自己的忠诚似的,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侃侃而言:“共匪刘伯承邓小平部,首先实施中央突破黄河防线,直赴大别山区;匪陈毅、粟裕部从左侧相助,挺进苏鲁豫皖;匪陈赓部,从右侧自晋南强渡黄河,挺进豫西。三军在江淮河汉之间布成‘品’字形阵势,互为犄角与我周旋……进而,创立了所谓中原解放区这个……”他清了一下嗓门,“然而,这不过是共匪覆亡前的挣扎,无需大惊小怪,无需……”

“击鼓传花”,这种游戏,看来,委实是一场敌情分析,嘘嘘喝喝的欢快表象却掩饰不住令人压抑的森然内幕,小会议厅里所有的门窗关闭得严严实实,空气沉闷、污浊,方韬心中憋闷得难受。在场的人有的闭眼打哈欠,有的进了厕所久久不归,自然也有不少人对这种活动,表现出浓烈的兴趣,鼓点依旧在敲,绢花依旧在传,外面世界肆虐的北风、飘舞的雪花,人们仿佛压根儿就没有救在心上。

可是,这一切却未逃过贾岩的眼睛,他感到需要改变一下气氛,于是喝住丁宗威,冲着迷惑不解的众人笑道:“我想提个问题:为什么自古英雄和美女总是联在一起?谁答?”

“这简单,”丁宗威挥舞着鼓槌,卖弄地说,“诸位读过《红楼梦》没有?贾宝玉说女子乃山川日月之精秀所钟。何况美女,谁不爱?”会场迸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丁宗威十分得意,又说,“英雄者,荣誉、地位乃至金钱囊括于一身,美女又焉能不心旌摇摇?”

笑声、掌声、伴着跺脚声,那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把会场掀翻。正当其时,突然电灯灭了,会场陷入一片黑暗,众人如临大敌。猝然间,方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是电线短路?

还是一场少数人策划的演习?浓重的夜色中,夹杂着南腔北调的咒骂声、茶杯摔裂声和桌椅碰撞声……几分钟后,灯光粲然复明。

“他妈的!”黄达吾气急败坏地骂着,“谁在捣鬼?”

“处座,电线短路。”有人报告。

“电灯装修拆烂污,哼,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黄达吾余怒未消,“总务科尽是些酒囊饭袋!”

“算啦,算啦,不就停了两三分钟,大可不必作气。”贾岩息事宁人地说。

方韬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新鲜、好奇,更多的是诧异,战场形势已发生出乎意料的逆转,三处何以还有兴致搞这类“处座,”丁宗威脸上闪露谄媚的笑,“晚会继续进行吧?”

“进行个屁,兴致全完喽,散会!”黄达吾也不跟贾岩商量,径向门口走去,贾岩瞥他一眼没说什么,跟其余的人一起快快离开。

一件极为平常的短路事故,竟使三处的人如此惊惶,这种心态,多少也折射出敌我双方战场力量的消长变化。“色厉内荏”,方韬大脑里突然冒出这个古老的成语。而黄达吾的蛮横、贾岩的圆通,也给他留下了初步印象。但第六感觉告诉他,这会儿,他的心脏的节律跳得异常平静,他一边走,一边回忆着自己在晚会上的言行,倒也坦然。不一会儿,丁宗威跟了上来,他们相伴拐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