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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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进入二厅之初,方韬单独住一间房。

没过多久,丁宗威搬了进来,两人之间维持着君子之交,不算疏远,也说不上亲密,表面上客客气气,却绝不相互打听什么,但两人都把对方看成是未知数,都在心上掂量着。方韬对这样的住房安排,心里是不痛快的,但不便提出来,何况,思想上对这种情况的出现,也不是没有准备。他不愿把三处以至二厅所有的人都看成是坏蛋,但是,他的职业又在时时提醒他,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有所戒备。

三天前,他跟丁宗威在饭厅的闲聊,或许是彼此间首次“外交对话”,丁宗威那一口苏白,和他约略提到的战场经历,曾使他敏感地联想到姚逸民,他搜寻记忆,从夏雨出示的照片看,脸的模样不像,姚逸民有一双天使般慈善的眼睛和讨人喜欢的女人般柔美的嘴角,漾着忽隐忽现的笑波,而丁宗威的五官线条却要硬得多,粗犷而傈悍。看来,丁宗威确非姚逸民。

礼拜天,丁宗威不知去哪儿了,方韬独自在宿舍,搓洗着头天换下的衣服。

“方韬--”丁宗威回来了。

“街上又有啥新玩艺儿?”方韬抬了抬头问道。

“情况不妙啊!”丁宗威答非所问,神色像是有点诡谲。

“说啥?”方韬搓着衣服,无所谓的样子。

“哎呀,瞧,就这两个月,共匪先是收复延安。接着,又连陷周村、博山、潍县,整编九十六军军长陈金诚被俘。据说,临汾眼看也要易手,晋、冀、鲁、豫的大中城市凡苦苦坚守者都成了空城,令人忧虑啊,唉--”

“别神经质似的,”方韬挥了挥手,嘴角不屑地一撇,“我看是流窜,像当年的李闯,成不了大气候,有啥好愁的?”

丁宗威在方韬肩胛砸了一拳:“你啊,乐天派!”他打了一个饱嗝,喷出一口难闻的酒气,眉毛一挑换了话题,“老弟,流言尽可不信,不过,匪军几天前发布的‘五一口号’,你总有所风闻吧?”

方韬一惊,反诘道:“你听说了?”

“嗨,提出什么‘打到南京去,活捉……’咄咄逼人啦,喏,你看看,”丁宗威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油印材料。

“哦,我看看,”方韬擦了擦沾满肥皂泡沫的手,接过来,迅速看了一遍,冷笑道,“总是这一套,虚张声势!”未几,“啥‘口号’,是真是假,令人怀疑。”

“你是榆木疙瘩?还怀疑?”丁宗威嘴唇直颤,“这是从黄处座那儿得到的。啊,对了,《金陵时报》昨天也摘要披露了这个消息。老弟,自去年六月匪首刘伯承率部强渡黄河,直插大别山,共匪就大打出手了。有一次,我在豫东采访,乖乖,若不是吉普跑得快,差点让匪军捉住。这个武装割据集团,气焰嚣张得很啦,如今,胃口愈来愈大,尽管我也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

“你这样一分析,我焉能不信?”方韬不经意地与之周旋,内心却感到强烈的振奋,却又不能有丝毫的流露。他睨了丁宗威一眼,忽然又想起那个奇特的不可思议的晚会,会上,黄达吾让丁宗威击鼓,眼下,丁宗威又从黄达吾那儿讨来战场消息,可见,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他并不担心自己有什么值得他们怀疑的地方,但既然来到这个窝里,他不能不谨言慎行,步步设防。没等他继续往下想,丁宗威眼皮一抬,冲他神秘地笑了笑。“方韬,告诉你一件新奇事。”

“哈事?”

“我在大行宫遇上一位专治梦话的走方郎中。”

方韬摇摇头:“这,我不信。”

“他让我看了几封治愈者赞誉的信函,嘿,灵着哩,你是不是也去见见?”

“我?”方韬轻轻地笑了一阵,“我哪有这份闲情?”

“可我是为你着想啊!”丁宗威的话愈说愈玄。

“为我?扯淡!”方韬站起身准备出门汰衣。

“啧,昨夜,老弟像是患了癔病,叽哩咕噜说了一通梦话。”

方韬闻此,惊悸不已,他从未听说过自己会说梦话,莫非丁宗威捏造而另有所图?可是,梦话并不是病,只是一种生理现象,正常人也难保不偶尔有之,何况,昨晚,是否真说梦话,他也难以替自己作证啊!方韬见丁宗威瞅着自己,遂轻描淡写地说道:“梦话,谁不说?可它终究是梦话么!”

“只是老弟的胆量未免太大了,那些话我昕了都替你捏一把汗哩!”丁宗威在卖关于,但其神情却让你不能不信。

“你别唬我,”方韬心中发毛,却竭力镇定自己,“除了你,还有谁能作证?瞎扯!我来二厅,无非想挣口饭吃,难道你非得砸了我的饭碗不成?”

“言重,言重。”丁宗威见方韬顶真的样儿,就又闪露笑容说道,“好啦,这个秘密就让它永远藏在我心中得啦!怎么样……”他卖弄地扫了方韬一眼。

“我不在乎!”方韬凛然作色地答道。丁宗威并不气恼,竞帮他将汰好的衣服晾上铁线,很快忘了似地,‘跟方韬聊起街上新到的一批美国货来,什么唇膏、航空帽、女人大腿舞画报……只是,当晚方韬失眠了。记得那天夏雨跟他谈话,通知他打入时,特地问到他是不是有过说梦话的事,他曾很有把握地回答说没有,过去的经历确实如此。可是,白天丁宗威的话,即使不信,也不能不警觉,他怕万一,万一真的说了哩!糟糕的是他并非单住,丁宗威的床就在身边,万一在浑然不觉的梦境中说漏了嘴,这昏果自己能承担得了吗?这时,一双双眼睛,夏雨的、廖省三的、黄达吾的……变得无限大,瞠然凝视,交替着、重叠着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大脑极其亢奋,一丝儿睡意也没有,思绪纷呈。丁宗威像是已进入睡乡,发出轻轻的平静的鼻息,忽儿又打起呼噜,谁知他是否真的睡着了?方韬仰躺着,只能用这一种固定的姿势,他感到难受,想转动一下身子,可是,他不敢,他怕丁宗威假寐,怕他的辗转反侧引起丁宗威的怀疑,就这样,他熬到了天亮。

接着,第二天,第三天……一连五天,方韬夜夜失眠。

他以常人难以像想的毅力支撑着自己。这期间,竟抹完了两盒虎牌万金油,尽管他上下眼皮出现了黑晕,脑袋里像装了一部发动机,一刻不停地嗡嗡直响,却照样上班。但他究竟是人而不是机器,渐渐地他变得厌食作呕,第五天午饭过后,他忽然想到去励志社小憩。中午,那儿的阅览室、康乐球室、弹子房闲着,常有一些军人来此午休,正值秋令,不冷不热,方韬在弹子房足足睡了三个钟头,当他返回三处,只见丁宗威跟黄达吾正站在他办公室门口谈着什么。

“晤,方韬,”黄达吾的眉梢隐含着狐疑,“我找了你半天,去哪儿了?”

“姨父让人捎信来,我去了趟‘老裕德’,”方韬编排得甚是自然,“处座有什么吩咐?”

“呕,这个……”黄达吾愣了愣,“厅座让我问一下,三处的弟兄生活上可有困难,需要接济的?咹……”他哭一般地笑了笑,“你不说我倒忘了,你姨父倒挺关心你的,啊?”

“是啊,”方韬想,跟丁宗威同住下去已不可能,他必须寻找借口搬出去,便丢下话来,“姨父让我搬回去住,跟他弈棋,扯山海经。”

“弈棋?”丁宋威马上接过话,“这可要韬略呀!方韬啊方韬,从你的名字即可见你是个深藏韬略之人。《六韬》云:‘观其野,观其众,观其吏;必见其阳,又见其阴,乃知其心。必见其外,又见其内,乃知其意。必见其疏,又见其亲,乃知其情’,想必你都通晓喽!”

丁宗威的借题发挥是方韬未曾料到的,他暗自佩服此人的博学,可内心深处却无比憎恶,笑道:“上尉的博学使我望尘莫及,佩服,佩服!《六韬》我是第一次耳闻。其实,我原名方行,后因仰慕黄百韬将军,这才改名方韬的。”

“呕--”黄达吾张着阔嘴巴,发出惊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