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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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贾岩一连几天没在国防部大院露面,蜷缩在小营的蜗庐绞脑汁。方韬向他透露的关于中共区域一星半点的传闻,沉重地压迫着他的神经,扰乱了他的思绪。那边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众多的亲朋,他们是像方韬的母亲那样安然无事,抑或已沦入万劫不复的厄运?啊,猜不透的谜。可想到江北的亲人,想到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贾岩不愿再继续混迹下去,干脆称病不朝。

院子里一株柳树细柔的枝条上,鼓出饱满的芽苞,阳光洒在身上暖乎乎,痒酥酥,已能呼吸到春天的丝丝气息。这时,贾岩撩起挂了一冬的门帘,在面南的廊沿上伸了个懒腰,捧着陈铨的小说《天字第一号》读了起来。可是,那一个个铅字竟像活的一般,乱蹦乱跳,错落杂陈,他看了半天,连一句完整的意思都难以领悟。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在书页上抠了一下,噢,眼前出现一个窟窿,铅字依旧是铅字,这,这是幻觉!唏,原来自己的注意力压根儿就不在小说上,他自我嘲弄地捏了下扁平的鼻子,无奈地摇摇头。这会儿,婉芬上街排队买米去了,孩子去了学校,他蓦然生出一种烦恼的孤独感。最近,几乎天天都有人来看望他,怎么今天偏偏就没人来,如果方韬来就再好不过了,可是,昨天方韬告诉他因公要离开南京数日,像是去京沪杭卫戍司令部去办事。嗨,算啦算啦,我谁也不想见了。于是,他又捧起《天字第一号》,硬着头皮看完一页,到底吊不起昧口,他将书往方凳上一搁,取过墙角的扫帚打扫起院落。下水道被堵塞,满院的枯枝败叶被雪水沤烂,在阳光照射下,飘散着一股刺鼻的腐臭。扫帚不灵便,他又换了洋铣一个劲地又铲又扒,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呼唤:

“老贾--”是廖省三来了。

“噢,省三,”贾岩心一格楞,抹了抹满脸的汗水,遂放下工具,“屋里坐,请--”

“明知身体不适也不歇着,”廖省三阴鸷的双眸盯住他的脸,嘴上却关切地说道,“你真是闲操心啊……”

“我再不动动,怕骨头都要上锈了……”

贾岩的话似完未完,一个穿着灰布长袍,戴着灰色罗宋帽的商人站在门外迟疑地张望着,当廖省三的目光望过去时,他才讷讷地问道:“请问,这儿是贾岩家吗?”地道的涟水口音。

贾岩见一个陌生人寻上门来,心里怦然一跳,细细打量着,来客三十多岁,腋下夹着一只老蓝布包袱,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回忆不起。莫非是家乡来人?贾岩犹豫了一下,操着同样的涟水口音问道:“先生贵姓?您打哪儿来?”

来客的眼珠不再转动,专注着贾岩左边眉梢一块蚕豆般的疤痕,突然跌跌撞撞一把抱住贾岩,泪流满面地喊道:

“哥--”

“你是---”贾岩似有所感,追寻着早年的记忆,牢牢地盯住来客,忽然,失声叫着,“民弟,你,你还活着?”他扳着弟弟的头又望了望,紧紧地搂在胸前,眼泪“扑扑”地跌落下来。

“嗯,嗯,哥--”贾民不住地点头,泣不成声。

“您的老弟?”廖省三心中涌起恼人的困惑,瞅了瞅贾岩,“我不是听您说过,他在江北吗?怎么……”说着,目光又移到贾民身上。

“嗯,嗯,这几年,”贾民揩了揩泪水,“咱一直在松江、嘉定、太仓一带跑生意。一次,在浏河遇到一位老乡,才知道二哥在南京,便寻来了。”

“唔,”廖省三知道自己插在当中不便,弄不好反遭贾岩猜疑,遂将带来的两瓶“十全大补”搁在桌上,说道:“你们哥俩聊聊吧,改日,我再来拜访。”

“省三,您是否有事?”贾岩问道。

“没啥,只是看看你,再见!”廖省三跨出客厅刚走到门口,与金婉芬相撞,婉芬扛着半袋米,晃了晃差点跌倒,心中好不气恼,这两个月,她对廖省三愈来愈看不惯。

“贾太太,瞧我--”廖省三很是歉意,然后改口道,“老贾阿弟来啦!”

“哦!”金婉芬惊喜地喊着,朝客厅奔去,一迭声地喊道:

“小弟,小弟……”

“二嫂!”贾民迎了上来。

见廖省三慢吞吞出了大门,贾岩拉着贾民,亲热地说:

“三弟,快,屋里拉呱。”一面吩咐妻子,“婉芬,快烧饭,三弟怕正饿着哩!”

“是从江北过来的?”金婉芬却站着不动,悄声问道。

“嗯。”贾民笑着点了点头。

贾岩与婉芬对望了一瞬,先是贾岩的脸色刷地变得煞白,接着,婉芬紧张四顾,打量着小院和客室的各个角落,像是查看有没有人藏在哪儿似的。

“三弟,你怎么过来的?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南京?谁告诉你我住这儿?哪些人知道你来找我……”贾岩接连问道。

“哥,我是伙在猪贩子一道,从泰州口岸过江经大港到镇汪,改乘火车来南京的。”

“江防这样严,国军没盘查?”-婉芬问。

“瞎,钱能通神,猪贩子哪个不是孙悟空?给关卡的值星官送了两根条子,就顺顺当当过来了。”

这一切,对贾岩夫妇,不啻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传来的信息。被当局吹嘘为固若金汤的长江,竟堵不住几个猪贩子,遑论士气正炽的百万共军?贾岩心上掠过一道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悲凉。

“三弟,你这时到南边来,共军焉能轻易放行?”贾岩不解地问。

“哥,”贾民拉着贾岩的手,“你和嫂子听了莫怕,实话说吧,正是共军让我来找你们的。”

“啊!”贾岩惊得目光发直,婉芬则赶快跑出去在大门口瞅瞅,又将门牢牢拴上。

“父亲老人家怎样?知道你过来吗?他能让你过来……”

贾岩又连连问道。

“父亲可好呐!”贾民笑道,“如今,他是民主政府县参议会副参议长,是他老人家催我过来的。”

“是吗?是吗?”婉芬那副黄巴巴的面孔霎时泛出一层潮红,“呕,三弟,你快说说。”

“县城一解放,解放军就派了一个团长把父亲请了出来。嗨呀,这之后县里每有大事,哪个场合,他老人家不露面?就连我,如今也当上了县工商联合会的一名理事呐。”

“三弟,你不会是被中共……”

“哥是怕我被中共收买?”贾民扫了贾岩一眼,“哗,”地撕开长袍下摆的贴边,取出一张纸片递到贾岩手里。

“啊。父亲的笔迹……”贾岩的手直哆嗦,眼睁得田螺似地盯了上去:

岩儿如晤:

别来九载,时在念中。国家正处于十字路口,真理与谬误,正义与邪恶,犹如黑白,已泾渭分明。未知吾儿作何谋划?

如今,吾垂垂老矣,仍致力于新社会之缔造。刻下,除逆子光外,家中老少俱有妥善安置,政府宽大为怀,吾儿当可信然。

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又云:良禽择木而栖。

何去何从?吾儿已到了毅然抉择之关键时日。望吾儿当机立断,弃暗投明,使吾尽早得见吾儿吾媳之面,此乃吾暮年之一大心愿矣。诸般详情,由民儿面告。

顺祝自尊自重父字“父亲!”贾岩看完最后一个字,热泪潸潸,将信捂在胸口,面向北方,“啪”地跪在地上,“父亲,不孝儿混沌愚昧,至有今日,唉--”

婉芬接过信笺,疾速地扫了一遍,掏出了手帕,背过身去,肩膀一个劲地抖动着。

“哥--”贾民把贾岩拉了起来,“这下,你总明白了吧?”“嗯,”贾岩抽了一下鼻子,“只是,大哥他,他怎样?”

“下落不明,一说是在汪伪县公安局时,因内部火并身亡。”贾民说着鄙夷地摆了摆于,“他这样的人,走到这一步,死不足惜。县城沦陷后,父亲让他回贾集老家呆着,可他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恶习不改。起初,拉了一帮泼皮替日本人收买粮草,就这么下了水当了汉奸,三天两头带着小日本下乡扫荡,父亲为他气得吐血,卧床半年……他,如果他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三弟你……”贾岩被痛苦和不快折磨着。

“三弟说的倒是实情。”金婉芬指着信对贾岩说,“没见父亲骂他为逆子?”

“大哥这人也是的……”沉默有晌,贾岩这才冒出半句话。

“哥,家乡父老对他切齿痛恨哩!但是,对父亲,对我却另眼相看,共产党的政策是区别对待的。”

“区别?”贾岩默默念道,“区别?对我,也会……”

贾民无忧无虑地笑道:“哥,放心,只要你照父亲信上写的去做,在实际行动中有所表现,还愁民主政府不宽待你?”

“先生,”芬勾着头,凝望贾岩,“三弟的话你听清了没有?”

贾岩久久沉默着;半晌才抬起头:“可是,我若反正,又有谁相信呢?”

“这,好办,自有人会来跟你联系。”

“有这种事?”贾岩又惊又喜。

“有!”贾民的话像钉子钉进松木似地牢靠。

“嗅,婉芬,还愣着?快做饭,今天,我要跟三弟喝个痛快!”贾岩眼里的阴翳隐去,变得像入秋之后的长天那般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