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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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像一头嗜血的饿虎,廖省三隐伏在凄迷的夜色里,焦躁地等待着猎物慢慢来临。分针在表面上划了四分之一个圈,却不见贾岩回来的任何迹象。门,锁着,黑灯瞎火,显然,金婉芬和孩予也未回来,莫非他们已有预感,转移它处……廖省三神经质般地一把抓起设在“道奇”轿车上的步话机直接打到小车班,那边回话郑敬生已出车。他又跟三处值班室联系,回答是亲眼见贾处座上了吉普车。廖省三突然感到猎物脱钩了。他发疯似地冲向方韬住处,紧握着子弹上膛的罗姆枪,“咚”地一脚踹开房门,拽亮电灯,第一眼落在窗口的写字台上,见斜放着徐讦的小说《鬼恋》,他胡乱地翻了几页,随手一掷。继而拉开中间的大抽屉,里面杂乱地放着国防部公用信笺、戎装照片、药瓶、饼干屑,还有疏疏落落的老鼠屎……他恶心地将抽屉“嘣咚”推上,一步跨到床边,掀起枕头,几件叠好的衣服压在下面,抖了抖,任啥没有。忽然,他的目光移到壁上的一只镜框,里面镶着杭州都锦生的织锦“三潭印月”,美轮美奂的湖光山色,却引不起他丝毫的雅兴,他移动了一下镜框,扬起的灰尘,差点迷了他的眼睛,旋即退出房间。

站在冷清的四合院心,廖省三望着寂寥的夜空,一列火车发出的“哐隆,哐隆”声,从中央门外传来,他蓦然产生一个不祥之感:难道方韬能裹胁贾岩在动乱中逃掉?半壁江山依然在党国治下,逃,能逃得掉?不,这仅是刚刚发生的事,即使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廖省三返回“道奇”,又抓起话筒,给车站、码头挂了电话,令严密监视贾岩和方韬的出逃。说完,他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大脑紧张地排查着方韬可能的去处,不由得想起老裕德,他把这常识中的推理当成惊人的发现,因此面目光四射,让司机紧急启动,一头钻了进去:“开车,西城老裕德!”

“道奇”像一头暴烈的野马,冲破厚重的夜幕飞驰而去。

几乎在这同时,夏世雄和方韬正坐在同一辆三轮车里,向东城黄埔路迸发,在他们前后,各有一辆三辆车,里面分坐着四条壮汉,那是夏世雄的食客、徒弟兼保镖。

方韬的头软耷耷地微侧着倚在三辆车靠背上,神色萎顿,虚弱。苍迈的夏世雄怜惜地望着他,忿忿地说:“二厅,大机关,哼,说得好听,他这是让你卖命。这回,我非得让姓廖的这小子说个明白……”“算啦,姨父。”方韬祈求道。

“不行!”夏世雄被激得心里像点了一把火似地,“你别窝窝囊囊的,你愈这样,省三愈拿你当软的捏,能这样使唤人?我非找到他不可!”

方韬不再说话,三辆车的铁箍橡皮轮,不紧不慢在向前滚动着……廖省三从“道奇”上钻了出来,带着随从,气急败坏地进了老裕德的正门,他失去了往日的谦和、斯文,对夏宅仆役的问询一概不理,径往客厅,正好遇上在那里拨弄算盘的管家卢甡,卢甡一见他脸色不对,忙起身招呼:“省三,您这是……”

“师傅呢?”廖省三的声音硬邦邦的。

“啊呀!出事啦!老爷跟方先生坐车出去了!”卢甡慌慌张张地说道。

“你扯什么呀?”廖省三困惑而不满。

“方先生累出病来啦!呕,真吓人哩……”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明白,快!”

“方先生午后去鼓楼医院看病,医生诊断为初期心脏病,他取了药出了医院,谁知在凤凰街口前头不远的地方,‘嘣咚’一下从脚踏车上栽了下来,顿时,人事不知,”卢焯叹息、摇头,“行人见状,忙翻他的口袋,找到病历和一小袋药片……”

“什么药?”廖省三的眼里射出两道阴鸷的光束,像两根镀镍的铁钉,欲把卢焯钉住似的。

“让我想想,哦,叫什么洋地黄……”卢甡在夏世雄身边待了大半辈子,是见过世面的人,神态无任何异常,“路人给他服了洋地黄片,大致一刻钟后才醒过来,他让人给老爷打电话,我接的,生怕老爷受到惊吓,便坐了三轮车把他接到这里。”

“什么时间?”廖省三恶狠狠地问。

“到这儿正好下午三点十分。”

“此后他又去哪儿?”

“卧床休息。”

“你说的是实话?”

“省三,你今天这是怎么啦,”卢甡收起了恭顺的笑,脸板着,“咱俩相识也有十多年了吧!如果你不健忘的话,小日本在的时候,你被抓起来关在宁海路的号子里,老爷常让我送东西给你,我当老爷和你的联络员,你回想一下,我哪次说过谎?打那之后,我们见面多了,我又什么时候没说实话……”

“唔,我也不过随便问问,”廖省三似乎受到良心的自责,赔了个笑,“管家,您别见外,只是,方参谋的病,师傅什么时候晓得的?”

“下半天老爷有客,他陪着摸牌,我怕他扫兴,直到方先生明显好转下床吃晚饭时,他才知道,嗨,”卢甡卖了个关子“我还很少看到老爷发这么大火……”

“发火?为哪桩?”

“骂你上校先生把人当驴使唤!”

“这么说,师傅莫非去找我了?难说……”廖省三又恼又急,“管家,是不是?”

“临走前他啥也没说,反正你们总得见面的……”

廖省三屁股还没坐热,“吱溜”站起身来,瞪着随从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回去!”晚上九点,他得参加国防部的一个重要会议,现已八点半,他还得准备一下。同时,他又担心夏世雄真地找他去,弄不好,把他困住、缠住,国防部那边……坐在车上他掏出手帕揩着汗湿的额头,向司机催喝道:“陕,超车!对,要快……”

“道奇”,未经检查,“嗖”地像阵疾风穿过国防部的大门,廖省三一眼瞅见值班室外,夏世雄由四名保镖簇拥着正等候在那里。

轿车一个急刹,像烈马似剧烈地抖动着停住,廖省三胖脸的肉褶里堆着笑,一步跨到夏世雄面前,打个躬:“您老这晚还出来……”

夏世雄目光鄙夷地一瞥,“我这是专程来拜访廖代厅长的……”说着,便踅入值班室。这时,方韬正阖着眼仰靠在一张沙发上。

“哦,方参谋你也在,”廖省三故作惊诧,“我一直在找你,你这是怎么啦?”

“啪!”地一声,夏世雄将方韬的病历掷在廖省三脚下,“你看看!”

“出去,出去!”廖省三预感到夏世雄将要发作,他厌恶地挥着手,把值班室里的人统通赶走,这才凑近灯光,见病历上记载着“阵发性心动过速”的诊断,日期正好是今天,怎么这样巧?他心想。但他在一瞬间牢牢记住了主治医生的姓名。他将病历交到方韬手上,歉疚地说:“记得贾处座……”

他的心怦然而动,话头突然噎住,改口道,“是啊,我听说过,方参谋有过心悸头晕,呕吐现象,可我忙得顾不过来,我没尽到责任……”

“人总归是人,”夏世雄见廖省三乖巧地自责,话不由得减少了硬度,“体恤部属乃长官的必备修养,方韬即使不是我姨侄,你也不能当驴使嘛!”

“师傅言重了,”廖省三的腔调毛喇喇的,“虽说目前时局日蹙,军情剧繁,方参谋并无具体任务,也无人催逼,我想,许是精神负荷太重所致。”

“处座这话是什么意思?”方韬有气无力地问,“请您不妨说清楚。”

“我是说,颓败的国事使你忧心忡忡。”

“哦!”夏世雄惊奇地,“没想到省三还会精神诊断,哈哈哈……现在军界、政界的人纷纷改行,我看你也可以脱掉军装,开设一家精神诊所罗!”

“师傅拿我寻开心,”廖省三神秘地问道,“师傅,您还记得贾处座吧?”他的目光飞快地乜了乜方韬,方韬情知即将触“电”,却平静如恒。“记得,怎么啦?”夏世雄拿眼觑他。

“这家伙溜啦!八成通匪投敌了!”

“会有这种事?”方韬吃惊地说道,“贾处座可是上官将军最信赖不过的,这不可能吧?”

“啥不可能?”夏世雄以看透一切的口吻说,“适者生存么!听说你们尊崇的上官烨,如今已在九龙买了地皮,盖了洋房,做起寓公来了。”

“师傅,您这话当真?”廖省三急问。

“保密局的鲍山告诉我的。”

“军统可真厉害……”廖省三说了半截话。早几天,他曾隐隐约约听过传闻,当这消息当真为夏世雄证实后,他仿佛挨了一扁担,眼前黑黢黢地金星四溅,半晌,他才讷讷说道,“人各有志啊!”

“我还要说一句,适者生存,省三呐,你也别把什么都当真,凡事得适可而止……”夏世雄劝戒道。

“姨父,这要看什么事?”方韬抬起身子,“贾岩若真的叛逃,事关军情,我想,得严加追查。处座,您有什么吩咐?”

“方参谋,难为你耿耿忠心,这几天,你好好养息。啊,对了,去贾宅查抄时,派去的人弄不清房间,结果连你的房间也抄了,嗨嗨,真对不住。”

方韬惊得心脏差点停止了跳动,可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我这就回去整理整理。”

“据说没怎么大动,当时便整理过了。”寥省三想尽量减轻查抄的程度,“我看,你是不是跟师傅回去养息,住小营生活上多有不便……”

“你信得过我?”夏世雄扫了他一眼。

“师傅,我焉能不相信您老人家?不敢呐!”

“省三,有这话便行了。”夏世雄挪动脚步,“方韬,咱们回老裕德。”

“师傅,我用车送!”

“不用,三轮车坐惯了。”夏世雄上车前又走回廖省三身边,“省三,想当年,我沸沸扬扬不可一世。可如今,也成了一个糟老头子,咳,万事不可顶真,这世道难呐!国共相争,鹿死谁手,我也闹不清。不过,为人在世,得多积德,多行善。尤其是处在你的地位,万不可四处树敌,断了自己的后路,你五十岁还不到,还得活下去嘛!咹……”

尽管廖省三对夏世雄的唠叨心中腻烦,表面上却一个劲地点头。

送走夏世雄和方韬,廖省三亲自开车去了一趟鼓楼医院,找到了那位替方韬诊断的主治大夫,所言与病历记载一模一样,他拖着疲软的脚步回到轿车上,一动不动地痴坐了五分钟,这才…踩油门,“道奇”像穿山甲似地上了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