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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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上官烨这个军情首脑,一夜之间,在廖省三心目中,由“巴顿第二”变成中国戏曲舞台上滑稽可笑的丑角。这像是上帝的旨意,廖省三一直感到几乎无法逾越的仕途障碍,借助于一种无形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扫除了。他感到十分得意,即刻将这旧闻当成新闻呈报国防部,希望掌管国防部的将军们,因此而尽快给他“正名”,提升他为二厅厅长。他相信这是可能的,也是应当的。但是,贾岩的出逃却深深地困扰着他,这对他的升迁极为不利,他必须立即补救,一方面将其反叛通报中统、军统、警厅、宪司,想借助于四通八达、疏而不漏的特工网络,将贾岩缉拿归案;另一方面,在二厅对贾岩的消息严密封锁,对内对外的统一口径是“因公出差”。

他要尽快地调正因贾岩的反叛造成的格局。自然,这回,聂晶真的当上了三处处长。与这同时,他密令将远在康定的丁宗威火速调回。

三月初的一天,南风送来春的浓重气息。窗外,着上新绿的柔嫩柳条轻轻地飘拂着,聂晶容光焕发走进廖省三的办公室,屋里没人,他不便滞留又退了出来,在门口遇到匆匆路过的滔漪。

潘漪见他那副神情,嫣然一笑,说道:“我祝贺你荣升啊!”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让人心里不好受。”聂晶的目光变得暗淡。

“我瞧你蛮神气的嘛!”

“我总不能哭丧着脸来见廖省三,现在,我是无可无不可,叫我干什么都行,反正又不会有什么作为!”他搓了一下面孔,“至于说到神气,我有啥好神气的?如今,那些远走广州、香港、台北的人才神气哩!我只是一副收烂摊子的苦命……”

“可三处处长总不假吧!”潘漪对他的话,不知怎么,心中有一种说不出艄怜悯,但对聂晶接受委任,却又感到深深的遗憾,她控制不住地揶揄道。

“不假,但是三处资深科长多,不买账,得罪不起。”聂晶苦笑道。

“你就不能来点铁腕?”她仍未克服自己的情绪。

“现在是什么时候?和谈无望,人心惶惶,弟兄们情绪都很激动,我干嘛要刺激他们?得饶人处且饶人,风雨同舟啊!”

“不过,假如真有难处,贾处座不会不帮你的……”潘漪伸出触角。转移话题。

“贾处座……”聂晶掩饰不住讥诮地笑笑,“他带着方参谋出远差去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潘漪平静地说道。

“据说这次任务很急,很重要,也许不再回到南京来了,”聂晶耸了耸肩,“只是,方参谋是不是去了,廖处座说的不太明白,这几天一直不见,我想没准是一道去了。”

“啊,危难方见英雄本色,我想他们到底是党国倚重的人才呀!”鉴予以前的教训,潘漪把自己的真实感情,封锁得严严实实。

尽管她觉得聂晶的话不一定全真,但是贾岩和方韬几天来一直不露面却是事实,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呢?恼人的,难以排除的忧虑压迫着这个年轻女人一颗柔嫩的心,她的头炸裂般疼痛。啊,这样的折磨何时才能了结呢?下班之后,她午饭未吃便上床睡了。

方韬拉着她的手,欢蹦欢跳地在山野跑着,天,一抹如洗,瓦蓝瓦蓝,好明净,好澄碧。还不太热的夏风软溜溜地拂动着她的长发,不时地飘撩到方韬的颊上,痒酥酥的,好惬意。他深情地看着她,却什么也不说,笑眯眯的,她整个儿陶醉了。跑啊,跑啊,前面已是紫霞湖,绿宝石般的湖水在眼前闪耀,他们匆匆换了游泳衣,方韬作了个深呼吸,往下一纵,来了个潜泳;她跟巷跳了下去,却找不到方韬,她好不焦急。这时,就在她身旁,“咕噜”一声,泛出一串水泡,又激荡起凸凹不平的水花,方韬神奇地冒了出来。她一阵“格格格”的笑声,这笑,就像湖边荷叶上露珠的波动,于是,他们又并肩奋力向前游去,他们要赶过那游在前面的一对青年男女。使劲,再使劲,好,他们终于超过去了……一个钟头之后两人上了岸,她套上自底蓝花的旗袍,他穿上了恤衫、西装短裤。依然是手拉着手,向绿树掩隐的山林跑去,向叮哆作响的小溪跑去。在密密的灌木丛中,他们气喘吁吁地追逐着,山路崎岖,她跌倒了,他也跌倒了,终于,柔绵、湿润、灼热的唇贴在一起了,这世舁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啊不,小草悄悄地支棱着耳朵正偷听他们贪婪的,急促的喘息……他们感到了疲惫,他们多想小憩一下,在这无人的旷野,在这四月阳光的抚爱之下,甜甜地睡去。忽然,方韬猛地将她一推,拔脚就跑,她伸出手去想一把拽住,却扑了个空,脚下是陡峭的悬崖,她晃了晃,猛地栽进了幽幽的深渊…一“啊!”潘漪火叫一声,睁着眼睛,她急剧地甩了甩头,细碎的汗粒从额头上,鼻梁间湿漉漉地滚落下来,原来做了一个梦。

这梦使她的力气仿佛全部消耗完了,她怔怔地望着四壁白垩的粉墙,感到浑身疼痛,动弹不得,像有无数钢针扎在太阳穴上,她硬撑着来到机关,向文书室主任请了假,去隔壁的陆军总医院拿点药。

候诊厅里,潘漪坐在靠背长椅上,一手托腮,闭着眼等待着叫号。病员塞满了整个候诊大厅,空气污浊得让人作呕,她实在闷得难受,反正轮到自己还早着哩,她走出大厅想透透气。眼前,柳枝新绿,镶嵌着花窗的围墙脚下,迎春花成团成簇,红的,紫的,黄的……开得那么热烈,那么烂漫,花儿并不管人间的是是非非,顽强地倾注自己对地球母亲的热爱。她凝视着,忽然想起方韬最喜欢这花,记得他们在宜城教书时,他曾带着学生在大操场四周、道路两旁、教室前后栽种了许许多多五彩缤纷的迎春花,蓦地,迎春花幻化为方韬的笑脸,梦境中的一切竟又那么清晰地闪现在大脑里。

“潘秘书,”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遐思。

“噢,你……”面前的这个病号,一只眼蒙着纱布,中尉军衔。潘漪甚是奇怪,“你认识我?”

“二厅有几个潘秘书?”中尉脸膛黧黑、憨厚地笑着,“您长得那么俊,弟兄们背地里都叫您‘二厅之花’哩!”

“噢,快别这样叫,让上峰知道……”她没说下去。

“上峰?哪个上峰?不就是那个临时维持门面的廖处长吗?”中尉卖弄似地,“别瞧他表面上颐指气使,可他就怕一个人。”

“我倒是头回听说,谁?”

“夏世雄。几天前轮我值班,这老爷子来会廖处座,可把他结结实实地剋了一顿……”

“这又是何故呢?”潘漪问道。

“嗨,为你们二厅方参谋的事。”

“……”潘漪的心仿佛倏然停止了搏动。啊,方韬,方韬,你怎么啦?她犹豫了一下,“关方参谋啥事?”

“呶,廖处座为了邀功请赏,飞黄腾达,让部属替他卖命地干,方参谋就这样弄出心脏病的,谁知这老爷予是他的亲戚,又是廖处长的师傅,你想,他能饶廖处长?”

潘漪大气不敢出一声,她无意中弄清了所谓方韬随贾岩因公出差的事原是假的,说不准又是一个骗局呢!她庆幸自己没有重蹈覆辙。然而,心脏病一说却又使她平添了沉重的忧虑。她进一步试探地说:“我不信廖处座不体恤部属,他准会派人照料方参谋的。”

“哪里?”中尉拂拂手,“让那个老爷子带走啦!方参谋这人也是,官拜少校,一表人材,干嘛不找个太太……”

潘漪的眼眶似有点湿,她急忙以手掩面,躬着腰讷讷喊道。“啊唷,头疼死了,啊……”

“你,怕又受了风寒,啊,我替你去挂急诊。”中尉说。

“不用……啊唷……”潘漪低低地啜泣着,中尉的话像刀子绞痛着她的心,她想说想喊:方参谋有太太,太太就是我啊!可是她不能说,不敢说,她失去了作为太太最珍贵的,也是方韬最看重的操守,因而,也失去了爱他的权利,她成了什么人?过的是怎样的日予?不,她不‘能这样捱下去,一定得见他,不是让夏世雄领去了吗?这夏世雄何许人?住哪儿?啊,找警厅,查户籍,不信找不到……万千思绪缠绕在潘漪的脑海里,她无力地瘫倒在草坪上。这时,中尉已请来一名军医,搀扶着她向急诊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