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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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潘漪没事,她仅仅因为中尉值星官的一句话,而暂时失去心理的平衡,待她在急诊室坐定,即已恢复了理智。军医诊断为眩晕症,她将处方往兜里一揣,甚至连药房的窗口也未光顾便出了医院,在黄埔路站搭乘东郊返回城区的汽车。

车厢内很拥挤,车过逸仙桥,不知道为避让什么,猛地摇晃了一下,潘漪没站稳倾斜在一个男人身上。

“哎,你!”两人几乎同时惊叫起来,由于车厢里人声杂沓,故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似曾相识!潘漪想瞧个仔细,可那人已掉过脸去。但这一瞬,唤回了她全部记忆,没准是他,浓黑的八字眉,深邃而具有穿透力的细眼睛,一双大得出奇的耳轮,隆鼻、阔嘴,正是一年前自己从钟凤里得救,在《中央日报》报亭前面跟她约见的那个人。唯一的差异就是少了两撇小胡子,显然那仅是一种伪装。可以肯定地说,他是方韬的朋友,说不定也是一位地下党人。这奇迹般的邂逅使潘漪激动不已,可这人竟像躲避瘟疫似地避着她,一直没有回头看她。

潘漪没认错,她身边的这个男子正是夏雨,而夏雨在一瞥之间也认出了潘漪。

三天前,贾岩及其家属的安全转移,正是他一手策划的,也是他向卢甡交代了应付廖省三的招数。父亲走了一趟二厅倒出乎他的预料,但因此进一步打消了廖省三对方韬的怀疑,这使得他的心情一连数日难以平静。廖省三去医院查实,这是他事先估计到的,但廖省三哪儿知道,替方韬出具诊断的主治大夫正是汪济之的姻弟哩!因而这个整天做着升迁梦的廖省三只能在失望中嗟叹。今天,夏雨逛了趟王安石罢相后隐居的半山园遗址,在那儿跟市委书记吴浩见了面,汇报了策反贾岩的情况,接受了应变中保护敌伪档案的任务。他先走了一步,不想在车上碰到潘漪。他不知道这女人此刻乘车上哪儿去?是去闹市区购买物品,还是出席某个集会?昨天,他在老裕德听方韬说,这一阵他们之间像隔绝似的,这是廖省三直接布置的,还是她自己怯于见面?她现在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诚然,她的眼神是惊喜的,惊喜中又参杂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愧疚。面容是病态的苍白,额上竟显出几道细密的皱纹,她才二十三、四岁吧?可看样子,她倒像在这世界上生活了一个世纪。她不就是错走了一步吗?只要她的血没有冷却,为什么不可以把她挽救过来呢!他不明白市委内的个别同志在这件事情上为何揪住不放,一谈起来,总是批评他提醒他什么“立场”啦,“阶级意识”啦,总是那么执拗地,一成不变地看待潘漪,不错,她是应该受到鄙夷的,也是应该受到谴责的,但已谴责过了,事情不能没完没了,总有个头,否则,我们共产党人的胸襟在哪?气度在哪?如果连一个追求过我们的信仰而又有过闪失的弱女子都不能正确看待,把她从陷阱中救出来,那么,还谈得上什么解放全人类?

啊,这遥远而又遥远的理想太虚幻了,重要的是面对现实,少喊空洞的口号,多做实事,好吧,就从这个潘漪做起。想到这一切,一种庄严的情感在夏雨身上不安地涌动着,他忽然想跟她聊聊,可是,车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根本不可能。

他依旧装着不认识似地,随着车身的颠簸晃动着,似乎把她忘了。

她呢?不敢贸然搭讪,显得有点恍惚。

大行官、新街口相继被抛在后面了,两人谁都没下车。

五路汽车一直朝前开,汉中路站渐渐近了,夏雨移动了一下位子,想借此感知一下这女人的反应,怪了,她明明睨见,却一动不动,像根本和他不认识似的。

“吱--咣当!”汽车停站,夏雨下车了,几乎同时,潘漪也跟着下了率,儿秒钟后,下车的乘客即已走散,潘漪紧紧跟上了夏雨,夏雨甚至能感到她那急促的、飘散着温馨的女性鼻息。

“先生……”

“……”

“先生!”她义叫了一声,带着颤动的哭腔。

“小姐,您没认错人吧?”夏雨回眸一瞥。

“先生--”潘漪眼里布满了祈求、委屈和期待,“钟岚里、报亭、五台山,南菁小学……这一切,您难道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说着,她下意识地咬着手绢的一角,怔怔地凝睇着夏雨。

这时,有一个穿着美军夹克衫、戴着鸭舌帽的青年打此经过,他歪着头,嘴角叼着一支雪茄,目光在潘漪身上瞟了一眼,又倏然转向夏雨。夏雨住步理了下狻红龟的领带,一伸手挽住了潘漪,转入一条偏巷。摆脱了这无目的的跟踪,夏雨这才把手从潘漪的臂弯里抽了出来。

“小姐,您要去哪儿?”

“我,我想见一见文谦……”潘漪迟疑了一下,“他在老裕德,您能告诉我去老裕德怎么走吗?”

“老裕德?”夏雨重又打量了她一眼,“这是一家浴室啊!他能在那儿?”

“在,国防部的一位值星官告诉我的。”潘漪蹙着眉,“他病了,由他的亲戚陪着回老裕德养息。”

“您认识这位值星官?”

“不,他是三厅的,刚才在陆军总医院看病,因为谈起廖省三挨训,无意中提到了这件事。”

夏雨原想问一句:“廖省三怎么会挨训呢?”可他不愿让潘漪因此而产生种种联想,凭他的嗅觉,感到这个女人目前并不构成什么危险,他宽厚地睨了纤弱的潘漪一眼:“您生活得还好吧……”

“怎么说呢?”潘漪自嘲地笑了笑,“晤,现在我多么怀念在南菁小学的那段短暂的日子,承蒙您关照……唉,想起来,真是对不起您……”

“啊,这已是过去的事了。”

“我……您或许已经知道,我正是在那时不慎坠入地狱,一直在煎熬中捱……我为什么不一直呆在南菁小学,为什么要往外跑,要去苏联使馆……”她眼睑低垂,一颗泪珠弹了出来,她赶紧揩了揩,不再往下说。

“是啊,如今这个时代,在南菁这样的小学谋个职业不易啊……”

“都怪我自己,我有负于文谦,有负子您,有负于组织……我知道为这,文谦比我更痛苦,他是永远不会宽恕我的,我该怎样挽回这一切,噢,您能告诉我吗?”她急切地、真挚地凝视着夏雨。

“人生难免有闪失,”夏雨为她的真情所动,感慨地说道,“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错误同真理的关系,就像睡梦同清醒的关系一样,一个人从错误中醒来,就会以新的力量走向真理。小姐,我相信你已慢慢醒来,从文谦的无私无畏中,从你自己的痛苦教训中,获得力量,走向真理。”夏雨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说到文谦,您应当比我更了解他,他不是一个褊狭的人,他是爱您的,他一直希望您能还原为宜城时代的潘漪,不,这很不够,他是希望您经历炼狱的磨难之后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同志!”潘漪心潮激荡,眼里闪着灼灼异彩,忘情地喊道,忽然,脸上又掠过一道阴影,“也许,我不该这样叫您……”

“我们曾经是同志,我们应当成为同志,是吗?”

“嗯,”潘漪感激地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似地,“同志,呕,不,先生,我可以去老裕德吗?”

“想见他?”“想,非常想,尤其是现在,他病了,而作为他的未婚妻,竟不能替他递取药水,化解寂寞,却让他为我……”

“我知道你们相爱得很深,只是,他昨天就离开这家浴室了,”夏雨不想让她去老裕德,“不过,听说他很快便会回到二厅,你们一定能见面的。”

“在厅里不便,相当不便,我时时都感到有眼睛盯着我。”

“那……”夏雨想了想,“这样吧,明天上午九时,让文谦在白露洲公园听雨轩等你。”

“太感谢您了,先生!”潘漪哽噎着,深深地向夏雨鞠了一躬。

“噢,快不要这样。”夏雨惶然说道,“小姐,大局已很明朗,相信你也已看清,会同我们一道迎接日出,迎接明天的。好,您该回去了。”

寂静的街巷,响起皮鞋“橐橐橐”的声音,突然,她又转过身子,急急地返回到夏雨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软缎小包递上去:“先生,这是几根条子。”她打开小包,六根粲然炫目的金条在夏雨眼前晃动。

“小姐,您这是……”夏雨感到莫名其妙。

“是这样的,”潘漪想说出上官烨临行前的赐予,但她怕引起误解,浅浅一笑说,“请您转给文谦。”“您……”夏雨仍摆脱不了疑惑。

“这是别人偿还我的,也是我应该得到的。”她注视着夏雨,“请相信它是干净的。”

“噢,我一定转给文谦。”

“我……”潘漪眼睛眨巴眨巴,她在努力控制自己,“我欠债太多,欠文谦的,欠组织的。请您将这点微不足道的钱给文谦,让文谦交给组织作经费……”说完,她疾速地走开。

“同志!”夏雨意念中喊道,他终于未能说出口,一股铺天盖地的感情的潮水在他心中泛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