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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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这些日子,聂晶几乎把方韬看成是救命恩人。但今天两人见面,他却不像以前那样热乎,瞧他的神情,抑郁中夹杂着一种眷念般的难受。方韬颇感惊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不等他往下想,聂晶揽着他的肩膀,又回到他的办公室,一旁站着的赵磊知趣地走开了。

“怎么啦,病了?”方韬问。

“不,朋友,我这是来跟您告别的。”聂晶伤感地说。

“此话怎说?”方韬一时莫明其妙。

“嗨,大局你还看得不清楚吗?”聂晶推了推眼镜框,“在二厅数年,我像是做了一场困扰得难以自拔的梦。潘漪之死,使我失去了在二厅待下去的勇气,”沉埋在方韬心灵深处的东西被聂晶一句话搅翻过来了,他感到眼角有点发痒,乘聂晶不在意,使劲地咬了咬牙。他不知聂晶所谓“告别”究竟是什么用意?他更不想参与关于潘漪的任何一句谈话,他唯有等待着。聂晶“嗯呃”之后继续说,“方韬,我想告诉你,就在报纸披露她蒙难的第二天,我找了个藉口去了一趟上海,我到了龙华,简直不能想像,她仍暴尸在荒野,浸泡在雨水之中,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啊,可见她受了多少苦,他们手段也真狠毒,唉--”聂晶低头叹道,“听五十一军政训处的人讲,她十分顽强,解赴刑场之前,问她有什么话要留下的,她说:‘我以死换来了生,你们第一次逮捕我时,我承认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其实,我不配。现在,我就要走完自己的人生道路了,我要大声地对你们说,我,潘漪,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啊,不可思议,方韬,共产党员就是这样吗?”

方韬的眼眶湿漉漉的,他怕失态,赶忙转过身去沏茶,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外溢,他给聂晶递上茶,聂晶接过来又放回桌上,依然在说:“唉,我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地买了一副棺木,找了一家殡仪馆,请他们帮助掩埋了,”两行泪水从他眼里潸然而下,“我这样做,与其是追念昔日的感情,不如说服膺于她那人格的力量。提起她,我总感到心中有愧,即使她活着,也不可能捐弃前嫌跟再我结合了,这,我比谁都清楚。但是,我不能不承认,她始终像一颗星星,在我眼前闪耀。而今,星星坠落了,我的眼前一片昏暗……”

“她怎么会是共党呢?”方韬尽管心中痛苦已极,但他不能一直沉默。

“是啊,她是被逼,才说出这种话的,”聂晶说着,忽然,举起手用力地捶了一下窗框,愤然说道:“要想排除异己,总是将对方诬为共党,这已成了惯例,潘漪不过是又一个冤魂罢了。唉--”

“算啦,人死不能复生!”方韬也伤感地说,“重要的是,咱们活着的人要为党国尽忠。”

“为党国尽忠?哼!”聂晶尖刻地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如今,党已腐败,国将不国。”

“聂副官,你这样说,难道不怕军法惩处?”

“你不用唬我。我想过,你总不至予出卖我吧!”他凄惨地笑笑,眼瞪得浑圆,像下了决心,“告诉你,我陆大毕业迄今四年了,仍是一名少校,眼下大势,鹿死谁手已成定局,我才不为这个党国卖命哩!”

“你……你这是怎么啦?”方韬吃惊地问。

“实话相告,我姐夫沈哲已由美国回到香港,脱离了军界,并与汇丰银行搭上了关系。姐姐和我的家眷也已过去,我将搭乘明天的航班离开这里。”他凄惋地咧了咧嘴,欣然作色道,“往后,我不再跟这个党国发生任何关系,也不跟别的任何党派接触。自信还年轻,凭我的学历,我的文化素养,在实业界谋个职业恐怕不成问题。何况,我可以仰仗姐夫,他在那边还有一些朋友,可以帮助我。”聂晶说着走到方韬身后,一手按在方韬的椅背上,一手搭着方韬的肩,“方参谋,咱们相识一场,有过误会,我甚至差点被人用来对付你,这是可鄙可悲的。但是,你以你的人格最终征服了我,你救了我一命,我永生永世不会忘的。”

“那是我应该做的,”方韬想笑未笑,怅然若失地说,“只是您走了,我在这里少了一位朋友,够惋惜的。”

“方参谋,”聂晶颇受感动,“您可不能榆木疙瘩似的,要见机行事,毅然为之。如果您在军界混不下去,那么,设法去香港,这弹丸之地藏龙卧虎,生财之道有的是,还怕找不到一个职业?何况,我在那儿,有我的,便有你的。”

“谢谢,”方韬紧紧握住聂晶的手,“唉,你走,廖处座可知道?”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聂晶一瞬不瞬地盯着方韬,他理会了方韬的默认,才接下去说,“但这会儿我却想去见他。”

“做什么?”

“告丁宗威那小子。”

“为何?”

“这家伙四处散布谣言,蛊惑人心,我看他是别有所图。”

“啊,咱俩可想到一块去了,走!”

三月下旬的南京,气候阴晴不定,温差悬殊很大,头天能高达25℃,次日忽又降到4、5℃。首都各家晚报已连续报道过流感与脑膜炎发生的消息,这并非耸人听闻,廖省三就因流感躺了两天,今天感觉稍好才来上班。方韬和聂晶离他的办公室还有几丈远,便昕到廖省三一连七、八个闷雷般的喷涕。从窗口瞅去,他正捏着一杆毛笔写着什么。

“报告!”

“聂副官?”廖省兰不用看即已听出聂晶的声音,他吃力地把那颗肥胖的头颅抬起来,“噢,方参谋也来了。”说着又一连几个喷涕,他抱歉地笑笑,“瞧我这感冒,你们不怕传染?有急事吗?嗯?”“看看您,”方韬说,“您未康复,莫要急着上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处座,您一身系党国军情大业啊!”

“晤,承你记挂。”廖省三怕又要喷云洒雾了,忙用手帕捂住口鼻,使劲地揉了揉,“可我能休息吗!不错,和谈代表团已组成,张文白也不愧为党国栋梁之才,但我以为双方都在做表面文章。李代总统对共党阴谋乏无对策,实际上被共党牵着鼻子走,这是无能的表现。总裁说过,无论经过任何挫折,困难和失败,必须奋斗到底,以求勘乱救国,荡平共匪方针之贯彻,这就是我,一个上校军人此时此地的所思所想。”

“可是,有人却跟您想的不一样。”聂晶说。

“谁?”

“丁宗威。”

“丁……”廖省三阴冷的目光逼视着聂晶,“他怎么啦?”

“他信口雌黄,谣言惑众,焕散军心……”

“有何根据?”廖省三一按桌子直挺挺地站着,任凭清鼻涕直流却忘了去揩。

聂晶像是不把肚里话掏尽决不罢休的样子,气恼地说:

“他把汤总司令对五个军的调防机密任意泄露,而且妄论总裁将放弃南京,搞得厅里人心惶惶。”

“咳,这个……”廖省三想笑却又深藏不露,“方参谋,你也听说了?”“是的,好像也不止一、两人听说。”

“其实,”廖省三慢慢在屋里走了几步,“宗威说的倒是真话。”

“有这样的事,”方韬故作惊讶,“这不是军事上的失策吗?首都焉能丢弃?”

“唉,你们有所不知,这汤恩伯蛮横霸道惯了。过去,在河南有‘水、早、蝗,汤’之说,听过吗?”廖省三说,“骄兵悍将,心怀叵测,可是,有什么办法,总裁宠着他!哼,我担心有朝一日,弄不好,这‘中原王’会像安禄山那样谋反哩!”

“处座,汤总司令怎能这样呢?”方韬说。

“谁都拿他没有办法,他只听总裁一人的。前不久,冯奇伟将军力阻他弃长江而守上海的作战方案,他竟然当着李代总统、部座、参座的面,嚷着要枪毙冯将军呢。”

“腐败!”聂晶忿忿地骂道。

“是腐败,”廖省三说,“可是,身为党国之一员,我虽无挽狂澜予既倒之能力,但我绝不临阵脱逃,一息尚存,拚也要拚到底!”

“处座的忠毅值得我们效法!”方韬接过话,“只是,宗威不分场合地随便说总不大好。”

“可在这大院里,比他滥放谣言的人有的是,甚至将军当中都有!”廖省三不以为然,“不过,提醒他一下,也还是有必要的。”

廖省三对丁宗威竟毫无责备之意,这使得方韬心灰意冷,他感到自己白跑一趟,而且,廖省三极有可能把这一切告诉丁宗威,引起丁宗威对他的忌恨,事情到此为止,他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但是,”聂晶按捺不住,继续说道,“对丁宗威这种人,处座自然比我了解,只可使用、不可重用,否则,终会坏事的。”

廖省三奇怪地乜了聂晶一眼,但很快咧嘴一笑:“这个,我心中有数……”说着又回到写字台前拿起了一份卷宗。

话,谈不下去了,聂晶快快告辞,方韬跟着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