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星
5502100000091

第91章 尾声

四月中旬的一天,少见的瓢泼大雨,冲刷着南京这座千年古城,在中山东路励志社通往监察院的路上,走着两个蒙着军用雨衣的人,他们走得很急,像在赶路。

“赵磊这回口风很紧,但他心中是畏惧的,仅仅是因为廖省三与他有过一段旧交,才搪塞过去,我担心万一对他刑讯逼供,他不定能顶住……”这是方韬的声音。

“事情既已到了这一步,先将赵磊转移。这样,让他明天清晨,换了便服,借吃早点的机会去蓝园入口处,见一辆黑色派克轿车即刻上去,时间准六点!”夏雨果断地作出决定。

“好?”

“至于你,在二厅也无必要再待下去了,”夏雨说。

“可是,大军渡江还要南下呀!”

“这是市委的决定,执行吧!”夏雨意味深长地嗔他一眼,“你以为大院里就你一人?”

“噢!”方韬恍然。

“你必须立即撤出,明晨同一时间,出国防部正门,目标逸仙桥方向,要尽量掩饰得不露痕迹,由我接你出去!”

“老夏!”若不是在外面,若不是大雨如注,方韬准把夏雨搂得紧紧的了。

自从廖省三决定二厅人员加班加点之后,方韬经常吃住在办公室里。这天夜间,他大致清理了一下衣物,从衣箱夹缝中取出初恋时潘漪送他的一张小照,放到贴心的上衣口袋里,而后躺下。思绪,潮涌般向他卷来,啊,一年多了,在厅,在这魔窟,他生活了将近四百个日日夜夜。他有过孤寂,有过痛苦,有过斗争的渴望,有过胜利的亢奋……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不知怎么,他对这儿忽然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眷恋之情。眷恋什么?他一时说不清,这种眷恋又转化为一个愿望,那就是在二厅再直待下去,哪怕二厅撤往广州、重庆或台湾。可是,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既然市委已经决定了,他,一个共产党人,唯有坚决执行。

天亮之后,方韬一骨碌爬了起来,像往常一样,穿着罗斯福呢的校官军服,向国防部门口走去,重复他每天清晨的跑步锻炼。他也许并不知道此刻在二楼,正有人凭窗凝望,用目光追踪着他。很快,这人下了楼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可以看清里面的一切:墙角,煤油炉的炉芯燃着,火捻得小小的,上面正燉着一只铁壶。旁边的条桌上放着一筒挂面,两只鸡蛋。办公桌上,文件归类叠放,笔墨纸张、文具,一应放在应该放的位置,一切跟以前没有两样。

这人瞅了一眼,拔脚朝国防部正门匆匆走去。远远地,他看到方韬将黄呢军装脱下交给了站岗的哨兵,只穿一件黄色的卫生衫出了大门,像往日一样向黄埔路口跑着,那姿式跟长跑运动员没有两样。

“喂,方参谋跟你说什么来着?”丁宗威问。

“报告丁科长,”哨兵挺着腰,“这是方参谋的老规矩,每天他总把外套放这儿让我们保管,锻炼回来再套上。”“得多少时间转回?”

“没一定,大致总不超过半个钟头,”哨兵觑他一眼,“丁科长,有啥事?”

“随便问问。”丁宗威应付道,又吩咐士兵,“我走了,等方参谋回来,就说廖厅座请他去一趟。”

“是!”哨兵挺直腰身答道。

丁宗威迈着大步向二厅走去,挂着一脸的阴笑。原来,他已将档案卡片一度失踪的事直接向顾祝同作了报告,顾祝同闻之大为震怒。丁宗威又把方韬以往种种编排了一通,顾祝同传令廖省三立即对方韬进行调查。为了不惊动二厅其他的人,同时又要作到不露痕迹,廖省三与丁宗威合计,藉口上班时廖省三找方韬谈话而予诱捕。

这背地里策划的阴谋,方韬焉能知道?这会儿,他正拚足气力穿过黄埔路,向右踅向逸仙桥方向,一无反顾地跑着。

春天的清晨,空气新鲜得直入心脾,他感到无比的恬畅和自由,大口大口地吮吸着。浓密的头发不时耷拉下一绺,他轻轻一甩,依旧毫不迟疑地跑着,汗水濡湿了额角,他“呼哧呼哧”地直喘,逸仙桥相距不到一百码了,蓦然,他见右前方正停着一辆豪华的奥斯汀,夏雨已探首窗外,方韬一个冲刺,急收住脚步,钻进了敞开的车门。

“有人盯梢吗?”夏雨问遭,一踩油门,转动了一下驾驶盘,奥斯汀平稳而疾速向前开去,“有人盯梢吗?”他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方韬一面擦汗,一面喘气。

“你只顾跑了。”夏雨笑笑。

“对,只顾跑,没命地跑,像躲避枪击似地跑,像追逐一个目标地跑……”

“行!”夏雨赞赏道。

“不知赵磊能否安全转移?”“别急,你一会儿就会看到他的。”夏雨说。

奥斯汀极快地驶向大行富,这时,从林森路口正有一辆黑色派克轿车开过来。

“你看!”夏雨用手指了指。

“啊,赵磊真的在里面!”方韬差点惊叫起来。

“你没见到是鲍山在开车?”

“鲍山,保秘局的鲍山?”方韬惊异非常。

“这回是老爷子亲自交待他积善积德的。”夏雨欣然说道,“他们自有去处。”

奥斯汀继续西行,穿过新街口、穿过汉中路,穿过五台山,踅向上海路,最后来到一圆圈以电网的深宅大院。

“这不是美国大使馆吗!”方韬迷惘地问。

“对!”夏雨的话刚说出口,已有一位英俊潇洒的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

“瞿牧之。”青年微笑着自报姓名,他握着方韬的手。夏雨将自己的西服脱下让方韬披上,顺手从驾驶座位抽出一件风衣自己套上,对方韬说。“牧之是使馆的译员,你在这儿待着,直到南京解放,一切都由牧之照应。”

“啊……”方韬激动的目光凝望着瞿牧之。

夏雨将奥斯汀开进车库,握别了瞿牧之,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走出使馆,慢慢消失在金银街的尽头。瞿牧之向站岗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招呼了一句,使领着方韬进了傻馆。

廖省三久等方韬不见,又派丁宗威去大门口值班室查问,除了一件黄呢军衣依然挂在原处,什么也没有。丁宗威顿感心惊肉跳。

“方参谋人呢?”他怒吼道。

“他……他没有回来!”哨兵惊恐万状地回答。

“浑账!”丁宗威抽动着嘴唇骂着,快步走进值班室,用电话向廖省三报告了这突然发生的事。

二厅的车子,保密局的车子,警厅的车子,宪司的车子,卫戊司令部的车子……一辆辆电闪雷鸣般,在南京的大街小巷横冲直撞,一个个特工人员蛮横地走进一家家机关、旅社、商店、学校……子夜,寒风料峭,月暗星稀,逃离虎口的方韬。由瞿牧之陪着,坐在美国大使馆一幢典雅的花园洋房里,默默地倾听着留声机里播放的舒缓、亢奋的《命运交响曲》。

未已,方韬拣了一张唱片递给瞿牧之。

“啊,巴赫的《悼歌》!悼念这个正在消亡的制度?是不是……”瞿牧之神色迷悯。

“不,悼念一个人,一颗星……”方韬望着窗外的夜空,沉缓地答道。

“谁?”瞿牧之边问边将《悼歌》放上唱盘。

“一个很复杂的人:她象幼竹一样脆弱又象钢铁一样坚强;她染有污垢又光芒四射;对爱,她象一团火,对死,她如一块冰;她怯于别离又勇于为信仰献身。她参与埋葬了一个旧制度,却不能看上一眼新制度;她于明日世界无足轻重,但历史又会记住她……她那么微小,又那么伟大,就像子夜的一颗小小的寒星,在光明与黑暗,明天与昨天的交替之际,卑怯地、默默地释放着微弱而淡淡的光,竭尽全力,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但愿她的名字,永远铭刻在这孕育着太阳的子夜里……”方韬在沉思中独白。

“啊,”瞿牧之像是受到方韬情绪的感染,动情地说道:

“一段多么富有哲学意味的话!”

“哲学?”方韬笑笑,“这可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它的内涵太丰富了,我……”他摇摇头没说下去。

“晤,我的意思是,您的话是对哲学的一个发现。”瞿牧之又说。

“啊不,准确地说,我是在经历了一段痛苦的跋涉之后,才真正发现了她,自然,也发现了我自己。”

“这是对人的发现,我想,所有的社会运动,也许,变革其制度只是表像,而更深刻,更本质的是对人的发现,对人的解放!”瞿牧之感慨道。

子夜,悼歌的旋律深沉而庄严,仿佛是从方韬心中展缓流出一样……

1986年1月3日--3月4日初稿

1986年6月25日--11月28日

修改于南京“两然斋”

1987年3月24日--4月19日

定稿于广州东湖公寓“去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