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来了急报,她本来睡的就浅,听到动静掀帐就踏出内室,宫女伏地为她穿鞋,却见她赤脚就跑出去,身上浅薄的丝袍击的珠帘乱响,她隔着门开口,声音都带着丝丝颤抖:“怎样?”
传信兵情绪似才得以宣泄,跪在玉阶上痛哭流涕:“娘娘,掖城失守。”
失守。
她猛然立在门前,身子一晃,几欲跌下去,惊得宫女低呼,抢身过来扶她,她却推开她的手,自己挽力抓住朱门上细小的方格,尖锐的指甲滑下数道印子,只怕也是极疼,宫女看的心惊,她只立在门前怔怔盯着殿内垂下的幔帐,似是落到极远的地方。
掖城什么的,宫女却是不懂,亦不知这一消息传来,南宫珏已经胜券在握,大兵退守和邵郡相连的天京,只这最后一道防线,若天京再失,唇亡齿寒,这个国家的心脏便也落在他手里了,到时,这皇朝的命运……
宫女拿了一件杏黄的绣凤外袍披在她肩头,关切道:“娘娘,小心伤了身子。”
她果真觉得冷,忍不住死死抱住肩膀,失守两字梦魇一般徘徊在心头,若果真有一日,南宫珏冲进宫来……她不敢想这其中后果,如若天变,皇宫里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或许连小太子、禄王、袁相甚至冷烈都难逃一死。她似被一只手扼住呼吸,胸口起伏的喘不过起来,她明知自己不该怕,可双手却抖得厉害,宫女看着她不停抖动的手,低声惊叫:“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她茫然摇头,失语道:“我没事。”她急切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忍不住攥紧肩头的外跑,开了门踉跄冲入夜色,明黄外袍下白色绸衣飘决如烟,像极了一只扑火的蛾子。
远处一处青色影子默然看着,无声叹气。
“是谁?”驻守千秋殿前的羽林军冷冷一喝,她茫然回神,才觉是来到千秋殿前,脸上并未上妆,只怕被认出来,忙微微侧了头,羽林军看到她肩上披着的明黄色,下一刻已经跪下去:“属下参见皇后娘娘。”
她来不及叫他们起来,疾步步入殿内。
内殿里赵正和一位御医正在这夜,见她半夜仓皇过来,不由一呆,赵正未迎上去,她疲惫开口:“都下去。”
两人见她神色并不平常,一句话也不敢言语的退了下去。
殿内一切平常,冷烈并不喜欢室内繁复精巧的摆设,所以多是厚重简单的瓷瓶、大气磅礴的字画,他房中常常不放玉如意,更是厌恶这样的东西,所以那次南宫珏从宫里捧回一对紫色玉如意,她恶心肠的想,怕是无处安放,随手扔给了南宫珏。
殿里月光清浅,迷迷蒙蒙扑了一室银光,却是死寂的可怕,冷烈动也不动躺在龙床之上,她抖着手掀开绡薄的帏帐,阴影里他犹皱眉头,唇色苍白,仿佛不是昏迷而是静静地睡着了,她从未想过会如此,冷烈在她心中高大似天,哪件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朝堂之上游刃有余,莫不对他心悦臣服,但看袁相禄王对他死心塌地,已叫人敬佩,所以知道南宫珏有了反心,她也只想到去救南宫珏,因为从未想到他会败。
可是,他没有倒在南宫珏的剑下,却是被她所伤。
她呜咽一声软软跌坐床前木踏上,双手攥住他的手,大颗泪水滚落到他掌心,泪如雨下:
“冷烈,我好怕……”
怕帮你守不住这江山,怕你……更加恨我。
这里只有他与她,她哭得安心肆意,似是将这几天的担惊受怕都宣泄出来,情绪起伏太大,她眼前猛地一黑。
“娘娘。”
耳畔苍老的一声低唤,她缓缓睁目,一个瘦骨嶙峋的官袍老者映入眼中,她全身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的问:“你们怎么进来了?”
御医忙磕下头去:“臣许久不见娘娘动静,擅自进殿,请娘娘恕罪。”
她无力摆手:“倒是要谢谢你。”赵正无声端了药碗进来,氤氲热气熏得脑中只发涨,她不由侧头:“我怎么了?”
御医笑的小心翼翼:“恭喜娘娘,娘娘已有两月多的身孕。”
她惊疑之下竟不觉欣喜,只蹙眉道:“怎么可能,本宫并无恶心多食等症。”御医笑道:“娘娘太过疲累所致。”他脸色微肃,又道:“所以也导致胎气不稳,娘娘还要多加注意才是。”赵正碰上药碗来,笑道:“娘娘把安胎药喝了吧,圣上若是知道,定是十分高兴。亲封平安公主那会,圣上高兴了好一阵子呢。”
皇后入宫不过月余,而她已有两月多的身孕,定是邵郡那次……她不由抬眸看向赵正,赵正也毫不避讳的看着她,眸光黑亮,她心里暗自一惊,原这厮早就已经看出来,失神把药喝下,蹙起的眉头却丝毫未松开。
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
随即嘱咐:“此事莫要告诉别人。”
赵正忙笑道:“奴才晓得,若是王爷知道娘娘有了身孕,必再不敢劳累娘娘了,可是娘娘也要小心才是。”
她轻轻点头:“本宫知道。”
宋玉的声音在殿外低低响起:“娘娘,禄王约娘娘前去商讨战事。”小弥看了赵正一眼,赵正打了进殿暗号,侍奉的宫女鱼贯而入,御医默默退下去。宫女为她穿上红锦绣凤的束腰围裳,赵正一眼看见,劈手就夺过来,低斥道:“娘娘日夜劳累,怎还能穿如此累人的朝服,换鞋宽松轻便的来。”宫女吓得唯唯诺诺,求饶的去换,小弥不由看他,这个赵正,年纪轻轻倒比朱有德强出许多。
尚未进去就听禄王和袁相的争吵声激烈响起:
“必须将京都迁往北边的蕲州,否则南宫大军冲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不成,这和做缩头乌龟有什么区别,况一旦迁都,不但士气大降,也让前方将士们寒心。”
“禄王!事到如今你以为本相愿意,可总要给天朝留点东山再起的后路。”
小弥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不能迁。”
禄王和袁相见她袅娜进来,均不由看过去,一袭杏黄底的五彩鸾凤宽松对襟襦长至膝下,露出烟霞色的百褶月华裙,因为过于宽松,反倒衬得她纤弱不堪。
禄王回过神来,喜道:“皇嫂这样觉得。”袁相一跺脚,气道:“皇后!”
小弥举步如殿,赵正一步抢过来扶她,引得禄王袁相侧目,赵正目不斜视,小弥也只好由着他,小太子双目炯炯有神,站起身来将椅子替她拉开。小弥睁了睁目,被人伺候的不自在,禄王开口道:“找总管,你过来伺候皇嫂本王没有非议,可谁伺候四哥?”
赵正垂目施礼:“回王爷,千秋殿里有蔺公子和宋玉侍奉在侧,况有玉统领守护,月充华也在,王爷大可放心。”
禄王闻言嗯了一声,他头发果真未束,散散的披在肩头,袁相这才挑起正题:“皇后为何也不同意迁都。”
小弥知他担心冷烈等人安慰,可他到底是文臣,将治国之道谁也不及他,可若说带兵打仗他哪里懂得武将们的心思,她带领的谢帮虽小,却也深知其中避讳,便道:“相爷莫急,本宫之所以不同意迁都,实乃王爷所说正中要害,如若迁都,必然涨敌军士气,灭我军威风,军心也会动摇。”袁相闻言皱眉,欲要再辩,小弥忙道:“可相爷说的也不无道理。”
这次轮到禄王瞪目:“皇嫂!”
小弥笑道:“迁都不成,却可以未天朝留下骨血。”她睫毛微动,转头看向小太子,小太子身子一顿,震惊看她。
禄王也已领会,道:“也只得如此,让玉宇派人秘密送太子前往蕲州。”
袁相道:“既然如此,不如也将皇上……”他话未落地,禄王和小弥异口同声:“不可。”三人都是一怔,小弥垂眸道:“他……官家即便是昏迷,也一定不愿意。”
禄王闻声低低一叹,袁相见状,也不再说。
随即唤了玉宇来,将太子秘密送完蕲州,太子也极是懂事,并不多加言语,他被玉宇护在马上,朝下看过来,恢恢人群里,唯见一抹杏黄色鲜艳跳动,如火簇簇暖着他白皙的眉心。
已近晨曦。
三人面上都见疲色,柴江军眼中更是充斥血丝,他指着沙盘做成的地域图,字句铿锵:“末将会在此处伏兵,待南宫大军一到,拖住主力,后有小路兵马烧其粮草,前后夹击,如若成功,必能大挫敌军……”
待他述毕,三人都是沉默,良久,小弥方才问道:“不知柴江军有几成把握。”
柴将军脸色一白,侧头不愿看:“回娘娘,末将仅有一成。”此言一出,三人神色都是灰白。柴将军道:“不瞒各位,末将虽曾在南宫将军旗下任职,对他用兵之道少有了解,可真正兵戈相见,末将不是对手,若说唯一的对手,还是皇上……”
小弥默然:“将军说得对,本宫对兵法也是一知半解。”
柴将军面上一红,嗫嚅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小弥了然:“柴将军是把好剑,只是用剑的人不对。”柴将军转脸咬齿,拱手道:“请娘娘决策。”
小弥不由踌躇,成与不成,在此一战,如若失败……她转头看向禄王,禄王神情一顿,显然也不敢下这个决定,袁相便更不用说了。
双手却又不停颤抖起来,不知何时添了这样的毛病,一旦紧张,双手便抖个不停,止都止不住。
她也不敢。
一室沉默,柴将军急得脸色通红,却也默然不语。
突冷酷沉稳的一声,似是的干旱天气里的滚滚惊雷,燃起众人绝处逢生狂喜:“朕准。”一个黑色身影随之坚毅踏进殿来,面容清瘦却刚毅沉着,目光扫过殿内,犀利如昨,青衣的蔺暻微笑跟在他身后。
殿内顿时一片沸腾,袁相喜极而泣,从椅上撤下身来躬身匍匐地上,颤声泣道:“陛下——”禄王眼中也有了湿意,别过头去擦泪,柴将军难掩眸中惊喜,重重跪下身去,高呼:“万岁。”
一时殿内万岁呼声响彻云霄,许久都未停歇。
小弥似是尚在梦里,只觉湿意顺着脸颊滑下来,顺着下颚流到颈里,凉的似是真的一般,可她却动也不敢动,只怕梦醒,又是枕前湿凉的失望。
有人过来握住轻轻握住她的肩头,肩头宽厚灼热温度这般熟悉而温暖,泛着柔亮光泽的黑袖覆在和她臂上杏黄的颜色交错,寒香在侧,眼中那股暖流终忍不住溢出来,却又害怕的拉过他的衣角,死死捏住。他似感受到她的不安,伸过手来握在掌心。
灼热熟悉的温度,瞬间让她平静下来。
只听冷烈声音低沉,莫名让人心安:“南宫珏行事向来谨慎细微,定不会贸然入伏。”他转头看向禄王:“老五,你将朕遇刺的消息暗中放出去。”
禄王闻言双眼顿亮:“四哥好计策,南宫若是知道,定会不疑有他的进入我们圈套。”
冷烈微微弯唇:“另外,朕还有礼要送给柴卿。”他微微侧头,蔺暻随即微笑道:“圣上未雨绸缪,曾秘密让臣打造百门铜炮,如今已经全然完成。”
这无疑又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柴将军激动的握拳,禄王也喜形于色,冷烈又道:“恩师,请您宣文臣入宫,朕要召开大朝。”
“臣遵旨。”
“柴卿,你马上召集各位将领,商讨作战对策。”
“末将领命。”
……
他最后才将目光停在她身上,那目光落在面上,如网一般将她拢的难以动弹,她身子僵直,只不敢看他,也不敢想那目光中包含何种情绪,她这样怯懦,只怕在其中找出半丝疏离和憎意来,许久才听他淡然道:“宫里的一切事物要托付给梓潼了。”
他拍了拍她的肩,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
肩头的热度骤湿,冷意席卷而来,猛然打了一个寒颤,她看他背影,那一抹黑色渐行渐远,让她觉得害怕。
蔺暻缓步在她身边停下,语气温和:“你做的很好。”她脸上失落了然入目,他才又一声:“他现在必须保持理智,你也知道,现在不是温存的时候。”
她面上顿红,撇过脸去专注盯着桌角,想他身上伤还未好,不由担忧:“他的伤……”
“赵正在一旁跟着,你不必担心。”
“他刚刚醒来,只怕吃不了嚼劲大的东西,啊白绢可带了?万一伤口裂开可如何是好……”她站起身来急得手足无措,却猛然对上蔺暻悲悯的眼神,她顿时愣住:“你为何这样看我。”
蔺暻不忍看着她,终于开口:“帮主,你的角色到此为止,剩下的一切请交给皇后和太后。”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手紧紧攥着身上的杏黄凤袍,看他的目光目光由惊慌变成悲戚最后归于死寂,半晌才缓缓笑了:“我倒忘了,这身行头借来的。”
蔺暻漂亮的睫毛形成疏离怜悯的弧度:“帮主,你总是入戏太深,想开些会让自己更舒服。”他深深看她一眼,似有何种情绪不经意从眸中泄露出来:“如果不是你,该多好。”
可偏偏就是你。
他无声抿唇,决然转身,终于消失门外。
换下锦装朱钗,有人给她拿来一身粉色宫装,她诧异挑眉:“这是什么意思?”
那宫女温温笑道:“娘娘亲口吩咐,奴婢可不知。”见她穿着中衣在那里发呆,略不耐烦的催促道:“劳烦女官快些,娘娘还在等着女官。”
她充耳不闻:“你叫我什么?”
宫女呐呐开口:“娘娘吩咐下来,封夫人为尚宫女官,躬身照料平安公主。”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对,蹙眉问道:“原来那些侍奉我的宫女门呢?”
宫女支吾不答,她眸中锋芒一闪,喝声道:“说。”扮了皇后那么久,此种威仪已似是自身带的一般,收放自如。
宫女唬的扑通一声跪下去,怯怯答道:“奴婢也不知,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宫女吓得脸色惨白,颤声道:“都不见了!”
她怔怔立在原地。
粉衣宫女打起珠帘,在殿内垂下的鲛纱上掠起如星寒光,中央一个及腰高的三足金猊兽铜鼎白烟吞吐,慵懒而散漫的弧度缭绕,细腻而精致的淡香味道。
皇后披着一件外袍被宫女扶坐到楠木云龙纹贵妃榻,长发披落肩头,如云散漫,一个青衣小宫女端茶上来,无声退下去,皇后白皙修长的指轻叩黑釉木叶纹茶碗,清脆悦耳的一声,小弥淡淡开口:“皇后杀了那些宫女。”
皇后侧头温婉而笑,粉唇弯成的弧度美好而艳丽:“夫人觉得不该杀么?”
殿内静的厉害,连呼吸都可辩,她许久才叹一声:“该杀。”
皇后掩唇轻笑:“夫人是明白人,自然明白本宫所为。”
小弥睫毛微动:“皇后放心,我会闭门不出,只守着……公主。”
皇后吐气如兰,轻声呵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她不由抬眼看她,那一张艳丽倾城的脸,明明有几分和自己想象,却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她谈笑风生间杀了数名宫女,可她却恨不起来,许是果真是她入戏太深,宫里的杀戮已经习惯,虽然怜悯,但已经无力去管了。她莫名微笑:“娘娘当时果真体弱,难当重任么?”
皇后诧异抬眸,眼睛完成月牙状:“夫人认为这种问题本宫会老实回答不成?”
小弥唇角牵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会。”
皇后咯咯娇笑:“夫人真是了解本宫,实话告诉夫人,本宫懒得费力气,而且窃以为夫人会比本宫做的更好。”她转眸看她,笑意艳丽如花绽放:“夫人不负所望,着实做的不错。”
这皇后性子直爽,做事也不遮掩,许是这样她才对她难以厌恶,她缓缓立起身来,拱手告辞。
皇后的神情慵懒而若有所思,也只一刹便掩在那艳丽笑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