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向远方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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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歌唱的烈火(1)

--读海涅的《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一个真诚的诗人,他的创作历程,无疑地会成为他的生活历程的写照。也许我们很难想象,当初唱着清风般的抒情诗句,从玫瑰、夜莺,唱到“蓝色的春天的眼睛”的海涅,会喷发出雷电般的“我是剑,我是火焰”的战斗呼号。而事实确是如此。生活的辩证法能够改变一个诗人。海涅经历了无尽的艰难的路途,终于以战士的姿态投入了马克思、恩格斯所组织的英勇的战列。1844年,正是《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写成并出版的时候,恩格斯喜悦地宣告:

“德国当代最杰出的诗人亨利希·海涅也参加了我们的队伍”(《共产主义在德国的迅速进展》)。当然,在海涅写成这部充满战斗精神的长诗的时候,他已经写出了像《西利西亚的纺织工人》那样十分有力的诗篇,但无疑的,《童话》是集大成者。它集中代表了海涅自从1843年在巴黎与马克思相识以来,诗歌创作所达到的高峰。长诗雄辩地证明:海涅不仅是优美的抒情歌者,他更是一个忠诚地为祖国、为人类吹响进步斗争号角的人。1831年,海涅流亡法国。到写《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时,他离开祖国已经12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亲爱的德意志:

“夜里我想起德意志,我就不能成眠。”

他想念母亲、想念他爱过的人,他想念德国大地上的槲树、菩提树,想念“山毛榉林的静寂”,泥炭和德国烟草的气息,以及他时刻感受到的“温暖而清新”的“祖国的空气”。1843年,他踏上了阔别的祖国的土地,他听到了德国的语言,他流泪,他的心脏“好像在舒适地溢血”。但是,德国的现实仍然是不美好的。在边界,他就听到了女孩的竖琴弹唱。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她歌唱消失了苦难的“在美好的天上”的“重逢”;歌唱“彼岸”,“解脱的灵魂沉醉于永恒的喜悦”;她唱古老的“断念歌”,那是一首“天上的催眠曲”,要把“哀泣的人民”“当作蠢汉催眠入睡”。海涅爱祖国,但却不能爱这样发霉的戕害人民心灵的歌。而这样的歌,他是毫不陌生的:

我熟悉那些歌调与歌词,

也熟悉歌的作者都是谁;

他们暗地里享受美酒,

公开却教导人们喝白水。

海涅的笔墨无情。他没有谴责那歌唱的女孩,他把批判的尖刺,径直刺向那些陈腐的歌的作者,刺向那些背地里喝着美酒、公开却号召喝白水的伪善者。他可谓洞察其奸。跨入德国的疆界,劈头就是这样的遭遇,德国的现实可知!这竟是海涅日思夜想的德意志吗?阔别12年,德意志并没有从泥淖中爬出来,它反而在下沉。海涅借进入边界听到的歌,就给予沉沦中的德国以清醒的一击。海涅没有明说,但在长诗的标题上却鲜明地指出了德国的现实:冬天般的严酷,童话般的虚幻。在柏林大学读书时,海涅与黑格尔曾有过一次谈话。他对“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句话表示不满。黑格尔听了,奇异地微笑着,并解释说:这也可以说成是,“凡是合理的都必须存在”。这段对话,海涅后来把它记在《关于德国的通信》中了。海涅尖锐地批判黑格尔哲学中的保守倾向,他以激进的精神揭示了其中的辩证法,引伸了黑格尔“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的命题。无疑的,黑格尔哲学中的那些积极的因素,影响了这首长诗的命题与立意。海涅是被恩格斯称赞过的那个在德国哲学教授“迂腐晦涩的言论中”和“笨拙枯燥的语句里”发现了“隐藏着革命”的人。恩格斯称赞说:

“不论政府或自由派都没有察觉到的东西,至少有一个人早在1833年就已经看出来了;的确如此,这个人就是亨利希·海涅。”(《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经验》)

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革命内核,被海涅攥住了。冬天的德国并不合理,它的存在即将成为过去,必须有更为合理的现实取代它。因此,海涅把“现实”的德国和不现实的童话联系在一起,让人们从“现实”德国的迷离扑朔之中看出它的不现实的“童话”性质来。因此,尽管边界上那竖琴弹唱的是一首曾经存在、目前仍然存在的歌,但海涅认为它只是“天上的催眠曲”。它属于德国的过去,它不属于德国的将来。在长诗的第一章,与那首古老的断念歌相对立,海涅断然说,应当把统治者所鼓吹的天堂,交给那些“天使和麻雀”。为了世上的众生有面包、玫瑰、常春藤,为了使人们不再挨饿,也不再让懒肚皮消耗劳动的成果,海涅说--

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

啊朋友,我要为你们制作!

我们已经要在大地上

建立起天上的王国。

在《童话》的第一章,海涅就用如此明朗而坚定的调子,为我们唱着这样“新的歌”。他没有在德意志阴沉的天宇下委顿起来,他坚强地向前走去,一路走,一路唱。祖国的生活是阴暗的,但他的心却是明朗的。他比喻说,踏上德国的土地,“巨人又接触到他的地母,他重新增长了力量”。兴奋的火焰燃烧着,海涅觉得自己是坚强的:“我能够折断栎树!”在受难的国土上,在阴郁的生活中,海涅唱着这样充满信心的歌,这是他的伟大。

海涅的歌,把黑暗和光明,把童话和现实,把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揉和在了一起。他尖锐地讽刺现实,不留情面地嘲讽、挖苦、鞭笞那些没落的、愚昧的、与反动的。海涅把他的剑与火投向19世纪30年代、40年代之交普鲁士王国统治下四分五裂的封建联邦,投向那些与封建势力妥协的资产阶段,那些“反政府”的自由主义派别,以及作为封建制度支柱的教会(特别是天主教会)。他对上述那些恶势力的仇恨,往往通过充满幽默情调的锋利的反语,以及充溢着愤怒的冷嘲热讽来表达,海涅把这部长诗叫做“一篇极其幽默的旅行叙事诗”。尽管幽默是它的主要特色,但并不纯粹如此。它的讽刺中有鼓动,它的批判中有号召。

在诙谐成趣的诗行间,在愤怒的烈火燃烧的火舌里,响彻了极其热烈的关于革命的呐喊。革命是主调,是长诗压倒一切的声音。由于海涅对德国的黑暗有深刻的了解,当他借旅途中所见所闻来抨击这黑暗时,态度非常决绝。他的尖锐讽刺的目标,指向普鲁士的容克贵族、愚昧的日耳曼民族主义者,和天主教的蒙昧主义者,这些阶层的人们的思想,组成了封建国家制度的统治思想。海涅的讽刺主题,是德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任务规定的,他对封建王朝、资产阶级市侩、以及对精神鸦片的宗教的批判,表现了不可摇撼的坚定性和不容妥协的革命性。如前面提及的,在女孩弹唱天堂快乐的歌声中,具有讽刺意味地走来个普鲁士的税关人员,他们粗暴地乱翻行李,也查抄违禁的书籍。诗人怒不可遏。他恨不得行囊中的针织花边的锋芒,能刺向那些流氓。他挑战地说:

“我随身带来的私货,都在我的头脑里藏着。”

诗人轻轻的一笔,不仅勾出了一个警察国家的轮廓;而且,它还借此宣告:觉醒的人民是不可征服的。在诗人的笔下,精彩地描绘着亚琛街上连狗都感到无聊的衰颓景象,而且辛辣地讽刺普鲁士军人那尖顶的军盔:一旦暴风雨来临,那尖顶就很容易“把天上最现代的闪电导引到你们浪漫的头里”,而且,“如果战争爆发,你们必须购买更为轻便的小帽;因为中世纪的重盔使你们不便于逃跑。”

这与其说是挖苦,不如说是淋漓尽致的揭露,写尽了他们的丑态与劣迹。海涅不仅嘲弄那装腔作势的反动军队,而且蔑视这个极端反动的警察国家。长诗多次提到普鲁士国徽上的那个“鸟”。海涅嘲弄它:有一只鸟把它的卵,下在市长的假发里。并且直言不讳地说,“谁是这只讨厌的鸟,我用不着向你们说明--我一想到它,我吃的东西就在我的胃里翻腾”。他仇恨那只鸟,甚至号召具有民主传统的莱茵区的猎手对它来一番“痛快的射击”。海涅与作为普鲁士统治象征的秃鹰的仇恨是不共戴天的,诗人公开向它宣战:

一旦你落在我的手中,

你这丑恶的凶鸟,

我就揪去你的羽毛,

还切断你的利爪。

这些顶着书报检查令的淫威写出的诗句,表示了诗人非凡的勇气。诗人不仅宣告他仇恨那秃鹰,他不要那黑红金的三色旗,而且宣告他也不要圣王和皇帝。他对红胡子皇帝说:“没有你,我们也将要解救自己”;他对科隆教堂中坐起来的三个骷髅圣王喊:“滚开,从这里滚开,坟墓是你们自然的归宿”,甚至他要使用暴力,“用棍棒把你们清除”;当那“圣王”絮叨地列举理由说,首先因为他是个死人,第二因为他是个国王,第三因为他是个圣者,而要求对他敬仰时,海涅的回答是惊人的:

我看,无论在哪一方面

你都是属于过去。

这里有革命的辩证法:凡是属于过去的,都没有存在的价值,它们的归宿只能是坟墓。长诗后半部,出现了汉堡守护神汉莫尼亚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