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向远方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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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歌唱的烈火(2)

作为资产阶级市侩社会的代表,她美化现实,鼓吹德国在“进步”,“这里支配着纪律和道德”,“人民享受思想自由”,“只有少数人受到限制,那是些写书印书的人”,对于她那些冗长而庸俗的说教,海涅的讽刺同样是毫不容情的。最后,汉莫尼亚让他从一口锅的圆洞下去窥望德国的将来。在这里,诗人的讽刺力量,发挥得极其充分:在圆洞下边,升起一种烂白菜和臭牛皮煮在一起的气味,诗人写道:那像是有人从36个粪坑里扫除粪便的气味。而所谓36个粪坑,正是当时德意志联邦36个封建侯国的数字。写到这里,海涅认为:

不能用玫瑰油和麝香,

治疗人的重病沉疴。

这充分表现了海涅对于必定死亡的事物的不妥协态度。海涅对那一切,全然不存幻想。对于封建帝制,诗人经过深思熟虑,也发出了斩钉截铁的宣判:

我若是把事物仔细思量,

我们根本用不着皇帝。

海涅说过,“消灭对天堂的信仰,不仅具有道德的重要性,也有政治的重要性;人民群众不再以基督教的忍耐承受他们尘世上的苦难,而是渴望地上的幸福。共产主义是这转变了的世界观的自然的结果,并且将遍及全德国”(《关于德国的通信》)。

人们常说德国人是惯于在天上的王国中思维的民族,海涅则把目光从天上投向地面。他抨击愚昧的宗教,在《童话》中,他把神圣的科隆大教堂喻为“精神的巴士底狱”,并且预言在将来的年代里,人们将把教堂“当作一个马圈使用”。他建议应把教堂供放的三个圣王装进三只铁笼,悬在明斯特的圣拉姆贝尔蒂塔上示众。而三个圣王,三只示众的铁笼,在这里,还是1815年结成的普奥俄三国“神圣同盟”的隐喻。恩格斯给予海涅文学中的讽刺以高度评价。他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一文中指出:倍克笔下的讽刺只能成为对于诗人自己的讽刺,同样题材由海涅来处理,它将成为对于德国国民的最辛辣的讽刺。恩格斯说:

“在海涅那里,市民的幻想被故意捧到高空,是为了再故意把它们抛到现实的地面。”

海涅在《童话》里大量运用反语。这些反语让人忍俊不禁,而诗人却装作若无其事,海涅的讽刺艺术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他的漫不经心的嬉笑怒骂,他的令人快乐的笑声后面,有着极其凌厉的批判的攻势。这当然是为了后来让它们从高空重重地抛下现实的硬土上来。在长诗11章,诗人让那些德意志国粹主义者们陶醉在远古的幽情之中,让他们发出要是没有祖先的胜利,“我们会只有一个尼禄,而没有三打的君王”的梦呓。海涅的意思是,三打君王,36个皇帝,在这些日耳曼民族主义者看来该是何等的辉煌!海涅善于在轻松的气氛中,用戏谑的语调,来表达严肃的思想。他称耶稣为“表兄”,骂他是“呆子”,他认为耶稣生在印刷术还没有发明之前,是一种“厄运”,要是生在现在的德国--

对地上有所讽喻的字句,

检查官会给你删去,

书报检查在爱护你

免得在十字架上钉死。

这笑声后面有眼泪。谁都清楚,海涅深受书报检查令的迫害,他为了使作品得以问世,进行了不屈的斗争。海涅恨透了书报检查制度,而在这里,他却用诡谲的反语“歌颂”它。他愈是揶揄得厉害,被揶揄的对象就愈是暴露得充分。海涅不仅是诗人,他还是哲学家。他的诗,形象地展示了他的哲学的力量;他的哲学,赋予诗以睿智的思想。正是因此,《童话》不仅具有叙事的特点,讽刺的特点,而且还具有政论的特点。不能不提及的是他在长诗中设计的那个“黑衣乔装的伴侣”。这个假面的客人,他是诗人思想的实行者:

“我具有实践的天性……要知道,你精神里设想的,我就去实行,我就去做。”

海涅主张,“思想要成为行动,语言要成为肉体”(《论德国的宗教和哲学的历史》)。他一方面在讽刺诗中以奔放的热情鼓吹他的革命思想,同时,他又强调思想必须变为行动,他强调行动的重要与必要。席勒唱过“自由只在梦国里存在,美只在诗歌中繁荣”,他颇为陶醉这种逃避现实的唯心主义的境界。海涅不然,他对德国人往往只满足于在思想中寻求自由给予讽刺。他讽刺德国人只想不做,讽刺那种认为“罗马不是一天筑成”,“谁走得慢,就走得稳当”的庸人哲学。要说这是德国当时的国民性的话,海涅鞭挞的正是这种国民性,正如鲁迅鞭挞阿Q的精神胜利法一样。伟大的作家,总是十分了解自己的民族的。海涅曾论及马丁·路德。他认为路德的性格中,“德国人所有的一切优点和缺点完完全全地统一在一起,因而他个人也就代表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德国”。然而,海涅并不是面面俱到地分析马丁·路德,而是强调了他的行动精神:

他既是一个富于梦想的神秘主义者,同时又是个实事求是的人物。他的思想不仅长有翅膀,而且长有双手,他不仅说了,而且也做了。他不仅是他那时代的喉舌,而且也是他那时代的刀剑。--《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当然,海涅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尽管他富有梦想。然而,除了梦想,就他的求实精神,他的行动精神而论,说海涅的思想不仅长有翅膀,而且长有双手,不仅成为那个时代的喉舌,而且成为那个时代的刀剑,不是十分确切的吗!要是我们读了海涅的诗,再读海涅的文,尔后,反过来温习恩格斯说的“德国人是一个从事理论的民族,但是缺乏实践”这句话,我们便不难发现海涅的光辉。我们应当如当年海涅推崇马丁·路德那样,为海涅那个乔装的黑衣伴侣说一句:荣誉归于海涅!海涅是德意志的忠实儿子,他爱德意志。因为他爱得深,他恨得也深。他爱的是应当有的德国,他恨的是不应存在的德国:冬天的德国,童话的德国。海涅的这部长诗,不仅揭露,也不仅控诉,而且响彻了愤怒的呼号。这种愤怒的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他对祖国的爱、对危害祖国的敌人的恨。在长诗的末章,他反复强调诗人的力量。这不是对于个人力量的强调,这是对于哺育了诗人的人民力量的强调。因为海涅说过,他是祖国大地的安泰,他的力量是从母亲那里来的。因此,我们听到他喊--

“不要得罪活着的诗人,

他们有武器和烈火,

比天神的闪电还凶猛,

天神闪电本是诗人的创作。

难道你不知但丁的地狱,

那令人悚惧的三行诗体?

再也没有神能把他救出,

他若被诗人关了进去--

从来没有神,没有救世主

把他从歌唱的烈火解救!

你要当心,不要使我们

把你的这样的地狱诅咒。”的时候,我们感到,这是诗人以他“歌唱的烈火”来显示他的“威慑力量”。这种显示,足以壮人民的胆,丧敌人的气。这与其说是诗人的宣战,不如说是人民的宣战。海涅是反动的专制德国的受害者,他了解这个德国的脓疮。因此,在他的喜剧性的笑声中,我们感受到泪水的莹光。要是拿海涅对斯宾诺莎那两句格言般的评语来论海涅本人,那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犹如他以前由于宗教的长剑而理解了宗教一样,现在他又因政治的绞索而理解了政治。”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德意志以他的政治的黑暗和暴虐而使海涅长期流亡他邦,甚至连亲爱的母亲也难得会面,海涅怎能不理解德意志?从这个意义上看,《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是一篇真实的童话,那是真实的德国的童话,海涅所深知的童话。当然海涅不是完人。

诗人有自己的沮丧,我们是从他写“太阳的沮丧”看到诗人的沮丧的。那太阳,它刚刚照亮地球的这一面,当它去照地球的另一面时,这一面又转为黑暗。诗人为此叹息,好像石头总为西锡福斯下滚,达纳乌斯的女儿们的水筲总不能把水盛满一样,“太阳照亮地球,总是徒劳”。这是海涅思想的苦闷和矛盾。海涅在德国的黑暗年代召唤革命,但他并不真正理解革命。无疑,他企图了解无产阶级革命的性质,但他又害怕无产阶级的胜利。特别到了晚年,诗人生活在长达八年的“床褥墓穴”里,他的世界观明显地后退了。他重新皈依了他曾经坚决反对过的宗教,他甚至用一种忧虑和惊恐的语调来谈论他曾经那么热情地歌颂过的没有剥削的社会。海涅并没有成为科学的社会主义者,他只是一个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但不论怎么说,海涅始终是一个战士。即使当他卧病不起,他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笔!他的剑,始终是寒光闪闪的;他的火焰,始终没有熄灭。直到生命垂危,他还在歌唱:

一个岗哨空了!--伤口裂开--

一个人倒下了,别人跟着上来--

我的心摧毁了,武器没有摧毁,

我倒下了,并没有失败。

是的,海涅没有失败。一个曾经为祖国和人民竭诚战斗的诗人是不会死亡的。海涅说过:

“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否值得人们将来用桂冠来装饰我的灵柩。……我从来不特别重视诗人的荣誉,人们称赞或责备我的诗歌,我都很少在意。但是你们应该把一柄剑放在我的棺上,因为我是人类解放战争中一个善良的战士。”

(《从明兴到热那亚的旅行》)我们要以战士的葬仪来纪念这位战士,让我们把他在《颂歌》中热烈地歌唱过的诗句还赠给他:

“我是剑,我是火焰”。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