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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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插上“海鸥”的双翅(3)

评论界特别指出莉琳娜表演中一个惊人的准确、生动的小动作——第四幕里,玛莎无意“带”出来的几步华尔兹。这个小小的动作,透露了人物内心生活的真谛。曾有一位评论家这样写道:“这几步华尔兹,同这一幕戏的整个环境和情调,形成多么刺痛人心的对比!当然,这是契诃夫剧本里原有的,它是大师的手笔。可是莉琳娜女士把它利用得多么巧妙啊!几步华尔兹精彩地补充了玛莎的性格,马上让人感到,在这个美好善良的人物身上,有多少生命和活力被白白地毁掉。这样的人需要真正的生活……”

在莫斯科艺术剧院演出的第一出契诃夫的戏里,在接近原作者、表达角色的思想艺术特征方面,莉琳娜做得最为成功,最符合契诃夫的心意,她可以被称做是真正的契诃夫式的女主角。

艺术剧院在以后上演契诃夫的戏所走过的漫长道路上,莉琳娜的表演树立了第一个里程碑。

7

《海鸥》受到社会的热烈赞扬,一时成了谈论的中心。每场的戏票都被抢购一空。契诃夫妹妹玛丽雅的寓所离剧院很近,她每天晚上在家都能听见驶向剧场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夜里散戏时,她躺在床上,也可以清楚地听见步行回家的观众,一路上高声谈论着这出戏。

冬去春来,树叶绿了,紧跟着燕子归来,契诃夫也回到了莫斯科。艺术剧院专门为他一个人演出了一场《海鸥》。

当“戏中戏”开始时,剧中的“观众”都背对台下观众坐下。契诃夫先是惊奇地哼了一声,随后便愉快地笑了。

他对演出总的说还是满意的,但对扮演尼娜的演员却很失望,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也不满意。他说:“你演得很好,不过不是我的人物。我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

“问题在哪里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问。

“他穿的是花格裤子和一双破洞很多的鞋……抽劣等的雪茄……”契诃夫笨拙地用动作来解释。

除此以外,斯坦厄斯拉夫斯基从契诃夫那里再也得不到什么了,像是一个谜。直到数年后,再度重演《海鸥》时,这个谜才揭开。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原先把特利哥林演成一个穿白鞋、白裤的花花公子,是不符合人物的性格和身份的。尼娜沉醉在特利哥林那些可爱、然而空洞的小说里,原来她爱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自己的处女的梦!事实上,特利哥林比她想象的要庸俗得多,低下得多。一个天真单纯、充满幻想的姑娘是不会注意花格裤子、破鞋和发臭的雪茄的,这就是受伤的海鸥的悲剧所在。

契诃夫这个简练的指示之丰富与深邃,使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赞叹不已。这在契诃夫是很典型的。

看完莫斯科艺术剧院的专场演出,契诃夫送给丹钦柯一个镶有椭圆形镜框的画像,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像上镌刻着:“你使我的《海鸥》复活了,谢谢你!”

艺术剧院给了《海鸥》以舞台生命,而《海鸥》又对艺术剧院的新的现实主义演剧体系的形成起了促进作用。

契诃夫的剧本,从表面上看,写的是平凡的日常生活。而作者的兴趣所在却是隐藏在后面的深刻的戏剧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柯把它叫做“潜流”或“潜台词”。两位大师用这个新的概念,来表现契诃夫剧本的风格和特征。也就是通过台词和动作,来发掘那种不为人所注意的美。演契诃夫的戏,必须从平凡的事物里揭示出潜藏的、隐蔽的力量和它的戏剧性。这样,俄罗斯文学艺术反映现实的能力,就大大丰富并深化了。

后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创立了闻名世界、以体验为核心的现实主义演剧体系,也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便是从契诃夫的剧本,特别是从《海鸥》中受到启示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

“直觉和情感的路线是由契诃夫暗示给我的。为了揭示他作品的内在实质,必须对它的心灵深处进行一番挖掘。当然,任何具有深邃的精神内容的艺术作品都要求这样做,不过契诃夫的作品却要求我们做到最大限度。因为除此以外,接近他的途径是不存在的。

“契诃夫的剧本很富于动作性。不仅在其外部发展中如此,在其内部发展中也是如此。他所创作的人物,在无动作中总是蕴藏着复杂的内部动作。他比谁都更好地证明了:舞台动作必须从其内在意义上理解,只有依靠那已经清除掉一切虚假的舞台性的内在意义,才能组织好演出,并为演出奠定基础;同时,舞台上的外部动作固然能娱人心目或使人激动,而内部动作则能感染、抓住并支配我们的心灵,当然,如果外部动作和内部动作二者都有,并能紧密地融合为一,那就更好了。这样一来,作品一定表现得既完整又合乎舞台要求。不过,内部动作还是应该占居首要地位。谁要是只表演契诃夫剧本的情节本身,只在表面上滑行,做作角色的外部形象,而不去创造内部形象和内在生活,那他就犯错误了。契诃夫笔下人物的内心气质是很有趣的。

“那些总要企图去表演和表现契诃夫剧本的人是错误的。必须存在于,即生活、生存于他的剧本中,沿着它那深深蕴藏着的主要精神动脉行进。”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还说,是契诃夫把他引向“内在的现实主义”,也就是从体验人物内心世界出发来创造人物,而这一点正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精髓。因此,可以说,契诃夫的杰出剧作,促进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形成,从而开拓了俄罗斯20世纪现实主义演剧体系的新纪元。

8

《海鸥》演出获得成功的第二天,丹钦柯就写信请求契诃夫,把他的新作《万尼亚舅舅》交给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

1896年,《海鸥》在彼得堡演出失败后,契诃夫虽曾发誓:“即使我活到七百岁,也决不写剧本了。”可是第二年他还是完成了剧作《万尼亚舅舅》。

这个剧本契诃夫几乎经过了10年的探索。1889年,他创作了剧本《林神》,演出失败后,便把手稿锁进抽屉里了。九年以后他才把它拿出来,作了一番大修改,最后定稿的《万尼亚舅舅》(副标题为《乡村生活场景》),实际已是一部完全新的作品了。

万尼亚为妹夫赛列布良柯夫教授经营管理庄园已经整整25年。他和外甥女索尼娅相依为命,每天记账、打算盘,处理庄园的一切繁琐事务。他还为教授译书、抄稿,生活辛苦而单调。他俩省吃俭用,每月把钱寄给住在城里的教授。万尼亚原以为赛列布良柯夫是个有作为的学者,心甘情愿为他作出牺牲。开幕时,教授带着年轻美丽的后妻叶琳娜(其前妻,即万尼亚之妹,索尼娅之生母早已去世)回到庄园来。这时万尼亚才看清他的妹夫是个不学无术、卑鄙自私的小人。他的声誉完全建筑在万尼亚二十多年来默默无闻地辛勤劳动的基础上。万尼亚愤怒、悔恨、痛心,深深惋惜自己消逝了的青春和为偶像白白牺牲的一生。第一幕开门见山般揭开全剧的矛盾中心——万尼亚和赛列布良柯夫之间的矛盾冲突。第二幕,各种矛盾继续发展:生活寂寞、精神苦闷的万尼亚,被叶琳娜的美貌所俘虏;心地善良、外貌不扬的索尼娅深情地爱着医生阿斯特洛夫。后者是万尼亚的好友,也是一个正直有才华却不得志的人。万尼亚和索尼娅各自怀着幸福的憧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爱都是无望的,因为叶琳娜同阿斯特洛夫早已一见钟情。观众预感到可怜的主人公们将遭到更大的痛苦。第三幕,狂风暴雨降临了。这幕的中心是教授召集全家谈话。开幕时万尼亚说,15分钟后教授要向大家宣布一件大事,至于什么事,没人知道。就在这15分钟内,发生了一系列戏剧性的事件把全剧推向高潮。在这段时间里,万尼亚向叶琳娜倾诉了衷肠。并鼓励她要大胆地爱,感情冲动下万尼亚跑出去为她采花。舞台上只剩下叶琳娜,万尼亚的话果然打动了她,她真的鼓起勇气决心“一辈子也要爱一次”了,不过她爱的不是万尼亚,而是阿斯特洛夫。她也知道索尼娅一往情深地爱着医生,她还答应索尼娅去向医生探探口气呢。但她明白,医生钟情的不是索尼娅,而恰恰是她自己。叶琳娜处于复杂、矛盾的心情中。这时医生进来了,她按计划同他进行了一番公事性的谈话,可是这场谈话一下子就结束了,阿斯特洛夫说出叶琳娜心里早已猜中的话……就在这时,兴致勃勃的万尼亚抱着一束鲜花回来。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医生和叶琳娜拥抱亲吻的场面。他惊呆了,艳丽的玫瑰花散落地上……而那个可怜的索尼娅也正等着命运的安排,她被叶琳娜带回的答复压得喘不过气来——这就是在短短15分钟内所发生的一连串曲折复杂的事件。正当主人公们的心情处于一触即发的时刻,教授上场了,向全家宣布他要卖掉庄园的计划。卖掉庄园,对万尼亚和索尼娅来说,无异晴天霹雳,因为庄园是他们惟一的栖身之地,也是精神寄托的所在。万尼亚和索尼娅,在心灵刚刚遭受撞击尚未苏醒的瞬间,又受到另一个致命的打击。万尼亚的痛苦与愤怒就像开闸的山洪,他朝教授开枪,但没有击中,全剧达到高潮。第四幕,一切恢复平静,矛盾似已缓和:庄园决定不卖;教授偕夫人仍然回城;万尼亚答应依旧同从前一样,每月给教授寄钱;医生也告辞离去;最后只剩下万尼亚和索尼娅又恢复过去的生活——打算盘、记账……表面上一切都平息了,但是,矛盾实际上不但没有解决,反而变得更加尖锐。试想,觉醒了的人们再重新去过奴隶生活,该有多么残酷!悲剧在舞台上结束了,但在观众心里却无法结束——这是一出最富有契诃夫风格的戏。

这个剧的主题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庸俗卑鄙的恶势力毁灭了正直善良的劳动者。全剧把万尼亚同赛列布良柯夫作了鲜明对比,深刻揭露了社会矛盾。

9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柯想趁契诃夫在莫斯科的机会,请他谈谈剧本。可是意料之外的是契诃夫对自己的剧本什么也讲不出来,发窘地说:

“我已经都写了下来,全在剧本上了。”

两位导演再向他提出问题时,他索性说:

“我再也不写剧本了。为了《海鸥》,我得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五戈比的硬币来,接着发出一阵久久不能遏止的笑声。

艺术剧院的两位领导人,竭力诱导契诃夫谈剧本。从他偶尔吐露出的话语里,可以得到一些对剧本只鳞片爪的简单提示。

例如万尼亚这个人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认为,他既然是庄园管理人,就应穿着地主服装,甚至还得拿根马鞭。契诃夫对这意见非常恼火:

“我在剧本里写得清清楚楚,你们没读剧本吧!”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急忙再去翻阅剧本,剧本上写着:万尼亚“坐在椅上,整理他那条讲究的领带”,除了这句话以外,什么也没找到。这时契诃夫才说:

“他有一条极好的领带。他是一个文雅、有教养的人。表现我们的地主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靴走来走去,是不真实的。他们是有教养的人,穿得很好,去过巴黎……我全都写下来了。”

契诃夫通过领带这一细节,表明了人物的身份、经历和文化教养。从而揭露当时俄国社会的悲剧:欺世盗名的赛列布良柯夫,依赖他人的劳动养尊处优;而有才华、爱劳动的万尼亚和阿斯特洛夫,却只能在穷乡僻壤潦倒终生。

契诃夫的提示所包含内容之丰富与深刻,使艺术剧院的导演和演员们惊叹不已。

剧院全体成员像当年排演《海鸥》那样,努力排演《万尼亚舅舅》。

扮演万尼亚的维希涅夫斯基,为了剧中音响的需要,认真地学蟋蟀叫。整整一个月,他天天到澡堂去。大家都笑这只出色的“蟋蟀”真能勾起人们的幻梦。

没有多久,契诃夫因病回雅尔达。但他总是放心不下排演中的一些问题,常常在给克尼碧尔的信中谈出自己的想法——他俩早在《海鸥》的排演场上一见钟情。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很想扮演万尼亚,可是丹钦柯却分配他扮演阿斯特洛夫。丹钦柯做了许多工作,才使他逐渐爱上自己的角色。

叶琳娜一角由克尼碧尔扮演。在处理最后一幕时,两位主角发生了意见分歧。克尼碧尔给契诃夫写信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认为阿斯特洛夫像一个热恋中的人那样对待叶琳娜。而克尼碧尔却认为这种理解不对,如果是这样,叶琳娜最后就会跟他走的。克尼碧尔要求剧作者作出判断,究竟谁理解得正确。契诃夫马上回信否定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看法:

“阿斯特洛夫喜欢叶琳娜,她的美丽抓住了他的心。不过到最后一幕,他已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结果。对他来说,叶琳娜从此永远消失了。在这场戏里,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就跟说到非洲的炎热一样;他吻她也很随便,只是由于闲着没事做罢了。若是阿斯特洛夫把这场戏演得太火热,那么第四幕的平静与疲沓的情调就全完了。”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接受了契诃夫的意见。

在导演这个戏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创作的一个中心主题——人道主义主题,第一次鲜明勇敢地显露出来,表现出他的爱国主义热情,对普通俄罗斯人民的爱,以及他对当时社会制度的不妥协的态度。正是这种明确的社会倾向性,使他导演契诃夫的第二部戏的工作,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在制定《万尼亚舅舅》导演总谱时,他如同制定《海鸥》的导演总谱那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全部思想都集中在如何深刻地揭示出契诃夫主人公的生活,由演员把它传达给观众。那个“不要表演,不要表现”,“而要循着深藏内心的精神主脉去生活、存在,做到‘我就是’”的公式,仍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对这一公式的理解就变得更加深入和细致了。

把《万尼亚舅舅》和《海鸥》的导演本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出一种重要的、原则上崭新的东西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导演方法中逐渐形成。

在《海鸥》里,主人公们的行动、冲突,都是从外部发生的。戏剧性主要靠外部活动决定,靠与人内心变化有关的事件决定。导演对那些事件本身要比其后果更感兴趣。

现如今戏剧性深入到人的个性深处。由于深入到契诃夫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导演发现了他们的内心矛盾。在《万尼亚舅舅》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更深入而充分地感觉到,契诃夫的主人公并不仅仅只为生活的不幸而痛苦,并且也力图反抗这些不幸。他就是在这种同周围环境的压力作内心斗争中,发现了剧本的戏剧性。于是,那“不要表演,而要生活”的公式,也就意味着:要生活,也就是要循着深藏的内心脉络去行动。

形象内在的紧张的戏剧性——这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拟定《万尼亚舅舅》导演计划时要揭示的东西。这是真正的、可以具体感觉到的内心活动,这种活动可以在舞台上再现“人类的精神生活”。在阿斯特洛夫身上,这种内心活动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深入地掌握,并极其尖锐地表达出来。尖锐到了一触即发、必须用外部行动来表达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