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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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插上“海鸥”的双翅(7)

您认为自己在这一领域里是十分内行的,同时又不计较在舞台上充当帮手的角色,并且系统地进行研究。为了艺术事业,您从不嫌弃粗活。您不认为这有失体面,您同普通的道具管理员悬挂幕布,同灯光管理员安装电灯。我还记得晚上排练以后回去休息时,演员们在剧院门口会遇到您因紧急工作匆匆赶来的情景。一连几年,在夏天,大家都去避暑时,您一个人留在莫斯科,担负即将到来的演剧季的准备工作。

今天我们庆祝献给艺术的新供物。

您和同事们,在短短几个月中,把那腐朽的场所改造成雅致的艺术殿堂,解决了甚至在最好的西欧剧院都没有解决好的技术难题。只有清楚了解剧场业务的奥妙的人,才会重视建筑物各个部分的布局,以及它们所提供的舒适环境……只有懂得建筑艺术的人,才能理解完成它要付出多少精力。

在我看来,您所付出的劳动就是功勋,而那在酒吧剧院的废墟上耸立起来的壮丽建筑物,就是梦想的真正实现。

对社会来说,您给自己树立了人手所造成的纪念碑,而对我们这些您的活动的见证人来说,您完成了非人手所造成的纪念碑。

今天,在这个对于我们和对于艺术都是大喜的日子里,我祝贺您,因为您是为服务社会而选中戏剧的、慷慨的艺术保护人。我感到十分高兴,因为俄国的剧院找到了自己的莫洛佐夫,正像造型艺术盼来了自己的特列季亚柯夫。

您在艺术剧院的全部活动,对我们来说都是为了艺术做无私、忘我、高尚的服务的榜样。”

新剧场落成,第一个剧目是高尔基专为艺术剧院创作的《在底层》。这个剧有力地提出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抗议。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并引起社会强烈反响,这是艺术剧院的又一大胜利。

上演这位日后成为无产阶级文学奠基人的作品,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来说无疑是一个新课题。他后来说:“高尔基是我们剧院的社会政治路线的主要开拓者和创始人。”

《在底层》首场演出结束,观众一再要求导演和演员出来谢幕,最后还要求作者也出来谢幕。这是高尔基第一次谢幕。他带着发窘的微笑,向观众鞠躬时,竟忘记拿下嘴里叼着的香烟。

一时高尔基成了英雄人物,在街上,在剧院里,总有人跟着他。大批崇拜者,尤其女崇拜者常常把他团团围住。高尔基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捻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棕黄色的胡子,把垂在额前的一绺头发甩上去。

“兄弟们,”他负罪似地微笑着,对崇拜者说,“你们知道,这个……总是不舒服的……真的!……说实话……为什么老看着我呢?我不是歌唱家,也不是舞蹈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只有天知道,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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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的最后一部剧本《樱桃园》,完成于1903年秋。这年2月,契诃夫写信告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它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成熟了,名叫《樱桃园》,分四幕。在第一幕里可以从窗口看见开花的樱桃树,园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妇女们都穿着白衣裳。”

丹钦柯也一再请求契诃夫为剧院写剧本,他在信中说:

“我觉得自己总是留恋难舍地倾心于你的笔触下所产生的那种合乎我心意的曲调。如果你的歌停止了,那么我的精神生活也就要中断。我的话说得有些夸张,但你知道,这是出于一片真诚。

“请采纳我的意见吧!希望你振作起来,运用你所熟悉的那些描写人物心理的手法,发挥你的美妙如诗的才能,完成你的剧本吧。尽管我们一天天变老,但我们不会拒绝能使心灵得到满足的东西。我觉得,有时你仿佛在暗自思量,以为自己已无用。请相信我,充分相信我的话吧,你完全错了。且不说我们这一辈人,就连年轻的一代也很需要你的新作。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在你身上激发这种信心啊!”

对自己一贯要求严格的契诃夫,为不负众望,认真开始写《樱桃园》。

这个剧本在契诃夫心中酝酿了好几年。它的生活源泉是多方面的:既有他的朋友塞辽夫的巴勃基诺庄园近年来的惨淡情况,也有他自己于梅里霍沃得到的没落贵族生活的印象,以及在出卖梅里霍沃庄园时,一位专干砍伐林木的买主给契诃夫兄妹带来的忧伤,还有,在留比莫夫卡消夏时遇到的那几位有趣的人物,再有便是贵族出身的布宁向他讲述自己的家史……所有这些,使契诃夫对剧本的构思日渐成熟。

《樱桃园》的创作过程十分艰苦,气候和病痛给他带来很大的干扰。有时,一天里只写几行,他就支持不住了。望着书桌上摊开的手稿,他心力交瘁,痛苦万状。

这年雅尔达气候恶劣,狂风怒号,树木都被吹弯了。屋里阴冷,契诃夫只好来回走动。他试着在卧室写,后背被火烤得很暖和,可是前胸和两臂还是冰冷的。他抱怨说,这是一种“充军式的生活”。

契诃夫想念莫斯科,想念艺术剧院,他在信中向丹钦柯诉苦说:“这里沉闷得真可怕,工作时还感觉不到,可是一到夜晚,忧郁便涌上心头。在你们演完第二幕戏时,我已经上床了。早晨醒来一看,天还是黑的。你可想象一下,风不停地呼啸、雨点打在窗上的那幅情景。”

是的,当莫斯科华灯初上时,当契诃夫热爱的剧院正在上演他的《万尼亚舅舅》或《三姐妹》时,当观众被剧中人物的命运深深打动时,那位催人泪下的剧作家却孤零零地困在远方,以顽强的毅力同病魔斗争,同恶劣的天气斗争,吃力地一字一句地写着自己的“天鹅之歌”。

10月中旬,他写信给克尼碧尔:“亲爱的,你我的长时间忍耐万岁!剧本完成了,全部完成了。明天晚上或者至迟14日早晨即将寄到莫斯科,同时我还要寄给你一些注释之类的东西。即使需要改动,照我看那也很少了。这个剧本最糟的是不是一气呵成,而是断断续续写了很久很久,因而不能不使人感到有点拖拉。……写戏对我是多么困难啊!”

克尼碧尔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的剧本。那天剧本手稿寄到时,她还未起床。她在床上用颤抖的双手把它拆开,划了三次十字,一口气读下去,贪婪地仿佛要将它吞掉。读着读着,她哭了,进入到剧中的境界里……读完以后,她满意得不得了,马上捧着剧本跑到剧院。

演员们听说剧本寄来了,顿时围拢上来。克尼碧尔将剧本交给丹钦柯,大家把门关好,锁上,围坐在丹钦柯身旁。丹钦柯开始朗读,人们凝神静听,脸上的表情虔诚而神圣。

迟到的莫洛佐夫要求把剧本借给他看一个晚上。

《樱桃园》在艺术剧院引起空前强烈的反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给契诃夫拍来电报说:“我刚刚读完您的剧本,深感震惊。直到此刻尚未完全清醒过来。我发觉自己处于前所未有的陶醉状态中。我认为这是您的全部杰作中最精彩的一部。我由衷地庆贺天才的剧作家。每一句台词都使我有所感受,让我觉得珍贵。感谢您使我们每读一遍都能得到精神上的最大享受。”

在发出电报的同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又写了一封长信,信上说:“依我看,《樱桃园》是你最好的剧本。我喜欢它,甚至胜过你那可爱的《海鸥》。不管你对最后一幕中有什么样的解答,它决不是一个喜剧或一个滑稽剧,如你所写的,而是一个悲剧。它所给予我的印象是深刻的,而你完全用一种中间色,一种优雅的水彩达到这样的效果。它比你的其他剧本更有诗意,更富抒情意味和更强的戏剧性。剧中所有的角色,甚至连那一群流浪汉,也全都是辉煌的。假如要我挑选自己最喜爱的人物,那就很困难了,因为每一个角色都使我深受感动。然而我担心的是,对于我们的观众来说是不是过于微妙了。要使他们能够欣赏到它的全部微妙,是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的,天哪!我将会读到或听到多少关于它的荒谬的言论啊。不管怎样,我敢肯定它会大获成功的。它强烈吸引着我。它是那样简洁,几乎无法删掉一个字。也许是我过于偏爱,但我确实找不出它的一点毛病……读第一遍时,我就被它所感动,随即着了迷,并且进入了剧中生活里去。我在读《海鸥》和《三姐妹》时,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往常我在初读你的剧本时,得到的是非常混乱的印象。因此,我非常害怕,在第二次读这个剧本时,是不是还一样地入迷。可是,天呀!我像女人似地哭了。我想振作起来,但做不到。我似乎听见你说:‘听着,这个剧本是一滑稽剧。’然而在一般人的眼里,它是一个悲剧。我对这个剧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直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一句批评意见,虽然剧院的人都是很挑剔的。这次人人都同我的看法一致。……我曾断言这个剧是无懈可击的。谁不理解它,谁就是傻子,这是我的真心话。假若能参加演出这个剧,我将感到无上荣幸,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扮演剧中任何一个角色,包括亲爱的夏洛达。谢谢你,亲爱的安东·巴甫洛维奇,感谢你的剧本给予我的极大的愉快,以及它将来还要给我的更大的愉快。”

又过了几天,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给契诃夫发了第二封电报:“全剧院听完您的剧本,剧本获得极大的、光辉灿烂的成功。听众从第一幕就被吸引住。每一个细小的地方都耐人寻味。我的妻子跟大家一样十分喜爱它。还没有一个戏像它这样被我们一致快乐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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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巨大轰动的剧本《樱桃园》的主要内容是,向注定要结束的腐朽的旧生活告别,迎接朝气勃勃、光明快乐的明天。契诃夫说:“我觉得我的剧本不管怎么乏味,可是总算有点新的东西。”

剧中人拉涅夫斯卡雅和她的哥哥加耶夫是樱桃园的主人。他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悠闲自在地消磨时光,精神是如此空虚——加耶夫竟向一只旧橱柜发表纪念它诞生一百周年的古怪演说。他们对实际生活一无所知,终于坐吃山空,荡尽家产,不得不把祖传的产业拍卖掉。兄妹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可是无法挽回局势。

樱桃园的新主人洛帕欣,是个精明能干、善于经营的商人。他要砍掉这座果园的所有树木,建造别墅,租给到这里来避暑的游客,以牟取利润。和洛帕欣一起闯进这座美丽果园里来的是庸俗的资产阶级情调。洛帕欣刚刚买下樱桃园,旧主人尚未离开,他就动手砍伐樱桃树。大学生特罗菲莫夫形容洛帕欣是“一只碰见什么就要吃掉什么的凶猛野兽”,说他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完成短促的历史使命——帮助破坏衰老的东西,如此而已。未来不是属于洛帕欣的!从这点可以看到作者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资产阶级身上。

那么,他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呢?

剧本里,契诃夫塑造了平民知识分子特罗菲莫夫和拉涅夫斯卡雅的女儿安尼雅两个年轻人的形象。这两个人物虽然还不够丰满,契诃夫仍然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呼出了自己的心声:“整个俄罗斯是我们的花园”,“我们要开辟一个新的花园,比这个还要美丽。”全剧结束时,这对年轻人又喊出:“永别了,旧生活!”“欢迎你,新生活!”

尽管作者对未来的认识还是朦胧的,但在当时这呼声却激动人心。它与列宁在1904年五一节布尔什维克传单中提出的口号——“旧俄国即将死亡,代替它的将是一个自由的俄国!”惊人地一致,表现了契诃夫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

《樱桃园》是契诃夫文学活动的最出色的总结,它标志着伟大作家的创作高峰。“欢迎你,新生活!”的欢呼,是身患重病的作家,在告别人世时发自肺腑的声音,这声音充满对祖国人民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显然,他已预感到革命必然要爆发。

契诃夫最早告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剧名定为《樱桃园》(Вишневы ǔсаД)。后来他又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剧名里的“樱桃的”(Вишневый)这个词换了:“不是Вишневый,而是Вишнёвый。”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当时一下子不能理解其中的奥妙,而契诃夫却反复玩味着,着重发出Вишнёвый这个词里的ё的柔美声音。

原来Вишневый是现代词,而Вишнёвый是古词。前者指的樱桃园是现代资本主义性的果园,而后者则是没有任何生产价值、仅供贵族老爷太太们玩赏的园子。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后一种果园必须破坏掉,而《樱桃园》中描写的正是这种果园。

据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理解,契诃夫仅仅改动一个词,就大大突出了这个剧的“与旧生活告别,迎接新生活”的主题思想。

《樱桃园》是一部既忧伤又欢快的剧本,它象征着祖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契诃夫对两位导演提出要求:“在第二幕里,得给我布置一片真正的绿色原野和一条路,以及舞台上罕见的远方。”

这个剧确实拥有一种舞台上稀有的远度、深度和广度。

晚年的契诃夫已经病入膏肓,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上帝把杆菌放进我的身体里去了。”他靠着对未来的向往与信心,朝气勃勃地生活着。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认为在那令人窒息的年代,契诃夫的作品往往能燃起对幸福的幻想,并能预言二三百年以后的生活,预言会有新的发现——人将翱翔太空,人将发现第六感觉……总之,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眼里,契诃夫永远朝前看,他是一位高瞻远瞩的理想家和幻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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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剧院上演契诃夫的剧本已经是第四部了,然而《樱桃园》的首次公演还是第一次赶上剧作家在莫斯科,这本来已经是一件大喜事,何况1904年又恰恰是契诃夫文学活动25周年呢,这就更值得庆贺了。莫斯科文艺界做好准备为他开庆祝会。剧院的艺术家们巧妙地把《樱桃园》第一次公演的日期安排在剧作家的命名日——1月17日,并决定在演出中间举行一个庆祝会,让几个重要的日子集中成一个盛大的节日。

可是这件事却遭到契诃夫的反对,他一向厌恶这种活动。记得在1900年时,他接到纪念一位作家文学活动20周年的请帖时说,这是一种“愚蠢的莫斯科式的多情”。如今一听也要给自己搞庆祝会,他连连摆手,固执地说,到那天他一定躲起来。当他知道了某位文学家也要来参加庆祝会,就越发焦虑不安:“听我说,千万别搞这种事,他会讲一番向我庆贺的话,就像加耶夫对橱柜发表宏论一样。”

朋友们为向他祝贺,纷纷给他送来礼物,这些做法同样使他不快。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送去一块古色古香的刺绣,因价格昂贵,受到契诃夫的责备。

“这是一件珍品,应当放到博物馆里。”

“那么该送你什么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为自己辩解。

“捕鼠器。”契诃夫想了一下,严肃地回答,“老鼠是必须消灭的。”

他对所有的礼物都不满意,有些甚至因其庸俗而惹得他生气。他惟一欣赏的是画家柯罗文送的一副鱼竿。